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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局一向不苟言笑，可是在欢送他离休的晚宴上，三杯酒下肚，风格大变，眼放异彩，双手叉腰问：“咱工业局的才子佳人们，你们见过鬼吗？”停两秒，说：“嗨，我就知道你们学工科的，不相信世上有鬼，可我真见过鬼！”

我们面面相觑，張大嘴巴开不了言，心里想：这老头离休失权心里不痛快耶，酒还没喝几杯就醉了，胡说八道！

他不介意我们的表情，得意的环视众人后，道：“我见到的可是漂亮女鬼哦!”

这下，我们也提神来劲了：“樊局，快坦白艳遇，快讲你的人鬼情未了！”

“好好好我讲，算不上艳遇，有点儿人鬼情未了意思！”樊局一屁股坐下了，一泻千里的讲故事：

那是一九四八冬季，我十七岁。中国风云激荡，社会秩序混乱，乡间更是兵匪肆虐。我家有十几亩薄地，勉强度日，供我在县城中学念书。

“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周末下午，我在回家路上被抓了壮丁，就是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当炮灰。被抓壮丁过程跟电影《抓壮丁》差不多，我成功脱逃也跟大多数文艺作品描述的相似：深夜装肚子疼要拉稀，解除缚着的双手，骗过看守，趁夜色浓重逃跑。奇异和跌宕起伏的是我逃亡的遭遇，它改变和影响了我的人生。

这个…我被抓壮丁当夜，借口出了关押的屋子，迅速窜进树林，不管身后的枪声和吆喝，拼命跑，专拣暗处钻。不知何时，周围一片寂静，我仍不敢大意，避开村舍避开大路走。天亮后，才发现自己进入深山老林子，在荒古无人烟处。

天空阴沉沉的，树木参天，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我又累又冷又饿，身子瑟瑟发抖，牙齿打嗑嗑，头晕目眩。

唉，我不愿当炮灰，可也不想毖命荒郊野外啊！就强撑着去寻找食物和出路。寒冬腊月，野外能寻找的可食之物很少，一整天下来只嚼了十多粒松子和一把草根，喝了几捧泉水。寻找人行的大路也无结果。就这样，我东寻寻西窜窜，天又黑下来了。俗话说“大雪小雪煮饭烧火不歇”，说的就是这时节白昼最短了。

暮色渐浓，雪花纷落，仿如亡灵在周围起舞。老林子愈加阴森可怖，雪光深处似有无数诡异眼睛盯着我，无一例外的针对我酝酿可怕计谋。我缩瑟在一处石岩下，眼睛睁不开，突然远处传来狼嚎，惊的我一下失去睡意，张惶无措！

这时，头顶树上“咶”的一声饿老鸦悲鸣，惊的我汗毛倒竖，头皮发炸！

就在饿老鸦悲鸣消逝一瞬，我听见不远处林子中有女人嘤嘤哭泣。支起耳朵细听，那声音却又没有了。

正愣神，雪压树枝断裂声冲入耳鼓，我腿一软瘫倒在地，额上渗出冷汗，双目茫然绝望四顾。

一粒火星跃入眼中，它让我心惊肉跳：完了，阎王爷打发牛头马面提着灯笼来捉拿我了，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只好束手被擒，成为十七岁的短命鬼！

哎呀呀，娘吔，你白养了我一场！

我晕眩迷糊的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耳旁和眉梢有袅袅小风，脑子清醒了些，又睁开了眼睛，看见剛才那粒火星还在原处，在灰黑色齿状形的山线之中，顽强的闪烁！

我顿时来了力气，忙不跌地向那星火处奔去。

我跌跌撞撞、气喘吁吁爬上山坳，见路边平坦地面上有一破落小院。院门紧闭，门前高挑风灯，旗招“通宵蹄花”几个字在风雪中忽隐忽现。

我的心一阵狂跳，眼溅金星，奔往院子门口，扑通…

哦，眼前一片红光，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母亲莲步轻移，替我掖掖被子，顺手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

可是，我感觉不是躺床上而是坐靠，而这坐靠也与往日不同。还有浓烈呛人的松木烟熏味与劈柴燃烧的声音。陌生啊，周围一切没有熟悉的味道！

我想站起来，身体却异常沉重，双脚不听使唤。

我费力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与我年岁差不多的美貌女子立在面前，惊喜的望着我。我吃惊的张大了嘴，结结巴巴问：“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柔声细语道：“大哥你醒了哇！我这就去给你端吃的。”

提起吃，我马上觉得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当我从女子手里接过第三大碗时，才发现饭上覆盖了几片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才想起问话没有得到答复，于是又问：“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一面往火塘添加劈柴一面说：“这里是车山口，我是客栈打杂的，名叫桃儿。”

车山口！我又吃了一惊，掐指一算离家近三百里了。

车山口是川北南下重庆的门户，屏临嘉陵江小山峡，地势险峻。早就听人说过，山口常年盘踞土匪，是过往客商的鬼门关。

我心里暗暗叫苦，拿着筷子的手忘了往嘴里送食物。

桃儿见状微微一笑，说：“大哥别害怕，你运气好，老板今天外出了。”

“你的老板是什么人？”

“老板是匪首山鹞子的心腹，因为脸上有一道两寸长伤疤，绰号名半拉脸。”

“半拉脸开客栈？”

“就是借做生意隐身嘛，当耳目。大哥你怎么落难到这里？刚才你在外面那扑通一声响，吓的我以为是老虎或者厉鬼来了，好一阵才敢贴了门缝往外瞧，好一阵费劲才将你弄进屋里。”

“哦，谢谢你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起身抱拳相谢，把这两天的遭遇讲给她听。

桃儿听了直抹泪，说大哥遭罪了，今天到了这里我绝不为难你。

我闻言要下跪，被桃儿一把扶起摁在铺着兽皮刚才坐过的大木椅子上。

我问桃儿是哪里人，怎么到了这个鬼地方？

桃儿又哭了，呜咽着说：“我记不清家住哪里了，七、八年前被拐到这里，再也没见过爸妈、过上人的日子！”

“那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我逃跑过两次，都被抓了回来。从这个地方往北走，几十里无人烟，野兽和土匪出没；向南走江河阻隔，渡口艄翁是土匪眼线，认得我们；向东向西大山耸立，没有出路。早先，这里还有杏儿姑娘，她比我小一岁，胆子比我大，跑了三次都没有跑出去。她最后一次逃跑是在半年前，被半拉脸抓回来打死，丟在你刚才过来的那段山岩下了。”

话音刚落，熏黑房梁咔咔数响，飘落几许烟尘，油灯忽闪。我和桃儿吃惊发怵，面面相觑！

我的汗毛又竖了起来，想起刚才在林子里听到的女人哭声！

哦，杏儿姑娘死的惨，死的年轻！瞬间我不害怕了，悲伤化义愤，一拳砸在桌子上说：“半拉脸真该千刀万剐！”

桃儿说：“大哥，这里的丑恶事多着呢！早先这如家客栈老板姓庞，因受不了土匪骚扰和欺诈，弃店逃走了。”

“你说这里叫如家客栈，我怎么看见店招上写的是通宵蹄花几个字呢？”

桃儿笑道：“那是半拉脸取的店名。他喜欢啃蹄花，就拦了一个做皮货生意的商人写店招，以此换取顺利过山口。”

“通宵蹄花，什么意思？什么蹄花？简直是文理不通！”

“那个皮货商也象你这样说，被半拉脸骂了十八代祖宗。”

我转话题：“呃，桃儿，趁半拉脸不在，我们离开这里。”

“不行，天黑又下雪，渡口早停摆了，而且摆渡人是土匪眼线。往你来时的路走也行不通，你是知道的。还有，半拉脸和撬杆今天是去吃山鹞子寿宴，按规矩不在那里过夜…”

“撬杆又是谁？”

“撬杆也是土匪，半拉脸的狗腿子。对了，你快点去睡觉，他俩快回来了。如果看见你就麻烦大了。”她说完顺手递给我一根木棒。

我手拿木棒不解的望着桃儿：“让我去和他俩个打架？我身无分文，不怕打劫。”

“书生呢，你听好了！你没有钱财，但是他们可以抓你去当土匪，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你睡觉一定要关好门，再用这根木棒把门顶上。在这里，光有门闩是不够的。还有，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不叫你开门你就不要开门，不要出来。我叫你开门你也不要赖床和犹豫。”

这一番嘱咐，足见桃儿善良聪慧和对我的关心，我怎能不照此办！心中一动说：“我听你的，但是你也要听我一句，明天一早跟我走。”

桃儿直摆手：“那样我们一个也走不脱！”

“我掩护你，桃儿。”

桃儿不答话，递给我油灯，转身进了旁边小屋，哗地一声闩上门。

（下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