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在吸引着我，它像一本我喜爱看的小人书，使我目不转睛，爱不释手;只是由于故事的断续性，常常给我以悬念，并睡梦中几乎全是母亲的故事，那故事里充满着血腥与泪水，而恍恍惚惚没有结局。每天清晨一觉醒来，使我好生恐怖与难过。但我又不敢与母亲直说，而唯恐母亲怕吓着我不再和我讲故事。同时我觉得，作为一个男孩子，不要太软弱，要学会勇敢与坚强。而母亲的故事里，正是无形中潛移默化地把这一理念灌输给我，使我渐渐成长，并让我学到了许多学校与课本上沒有学到的东西。
我常常在下课时把母亲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不料他们也被母亲的故事听得着了迷;一个个歪着小脑袋，闪动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希望我每天再接着讲给他们听:"国亮，你妈妈的故事讲得真好，真好听。你一定要每天一字不漏的讲给我们听啊。我们求你了好不好？″
"好，好，好，同学们，一定，一定，这怎可以了吗？″望着他们那样期待的眼神，我真不忍心拒绝，只好不停地摆着双手，无可奈何地答应着。
正因为如此，我每天都在翹首以待，等着晚上母亲给我讲故事。
这天晚上我做完功课，瞪着期待的目光望着母亲。母亲心知肚明，拿我沒折，不等我开口，便赶紧干完家务活，来到我的房间，又继续为我讲故事:
"儿子哎，″母亲坐在我的床前，抬起右手，用纤细的手指理了理她头上那烏黑发亮的齐眉短发;然后，她脸上的表情凝重，一时陷入一阵短时间的沉寂。
我望着母亲，知道她的大脑思绪己经启动，正在将昨晚的故事重温并设法联接，我在静静等待。我在想，这个时候我如果问他，会打乱她故事的思路。因为母亲虽然很会讲故事，记忆力也很好;但她每天的家务活比较繁重，就像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这时，需要有一个大脑与身心慢慢静下来的过程。
不一会儿，母亲带着一种伤感的声调告诉我;"不久，大概是一个月之后，我们从村里教书先生那里得到一个不愿听到的坏消息:湖南衡阳被日本人攻占了，并与国军部队发生了激烈的战斗，飞机大炮轰炸了衡阳，老百姓死伤无数。″
"我们一家真替我爷爷担心，继母上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化，马上给衡阳去了封信，但很久沒有回信;继母接着又写了封信，还不见到爷爷回信。我们全家都好着急啊，因为爷爷从来都是去信必回。我们都以为是爷爷年纪大了生病了。果然没多久，一个在衡阳药店的老乡回河南了;他难过地告诉我们，那一天上午，爷爷与几名老乡正在药铺做生意，日本飞机突然铺天盖地飞来，扔下了好多炸弹，爷爷和老乡还有几名顾客被炸弹炸得粉碎，连尸骨都找不到。而空袭发生时，他正在外与客户送药，晓幸逃过了这次灾难，捡回了一条命。药店在这场轰炸中荡然无存，化为灰烬。衡阳在一片战火中被日军占领，为保住性命，他也只好逃回河南老家。″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全家哭得天昏地暗，伤心难过;想不到爷爷他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死后落得过如此下场。但是，继母好善良，还是花钱找人为我爷爷在家设了个灵堂，请法师祭祀了一天一夜，我们都向爷爷的灵位磕了头，守了一夜的灵。第二天，又为爷爷刻了块石碑，立在我奶奶的坟边，以让我们姐妹每年清明时为他俩位老人家上坟扫墓。″
"爷爷一死，没有了经济来源，我们一家的生活沒有了着落，更加苦了我们继母。她只好经常带着我们五个拖油瓶走东串西，在几个姐姐家混日子。几个姐姐里，只有我三姐家比较宽裕，她见我们如此艰难，也时常派人叫我们过去住些日子。我继母为了一家生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那年头，日本鬼子一来，逃荒要饭的到处都是，饿死冻死还有被冷枪冷炮打死炸死的不晓得有好多呢。″
"在你三姨家，你六姨怕皇华庭欺负，一去就不着家(方言:回家)，只到天黑了还不见进屋。急得我继母帶着我们几个在村里到处寻找，大声直叫喚，黑妞，黑妞，回家吃饭了！″
我连忙问母亲:"妈，我六姨为什么叫黑妞啊？″
"她呀，″母亲告诉我:"皮肤生来就长得黑，我奶奶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叫黑妞。″
母亲接着说:"她回家后，我继母背地里悄悄问她经常很晚回家的原因。你六姨开始红着脸支支吾吾，不想说。我继母看出了破绽，一再追问，你六姨终于说了实话。她告诉继母，因为怕土匪姐夫欺负，想早日成婚;她交了一个中意的男朋友;这个男孩子不是别人，就是继母在温县的姐姐的独生宝贝儿子六孩(小名)。目前为止，她与六孩已秘密相爱一个多月，难舍难分了。″
"我继母听后吃惊不小，原来这男孩就是她唯一的亲生侄子。想着你六姨的处境，觉得她也可怜，从小沒有母爱。到你三姨家又担心被皇老八欺负。而且继母这样想，也好，这年头嫁出一个算一个;一来爷爷死了，自己也养不活这么多闺女;二来这年头世道乱，都是闺女，既怕日本鬼子糟蹋，又怕土匪强盗害。何况男朋友还是自已亲侄。黑妞也好歹是个安份守纪格守妇道的黄花大闺女，将来再去做做姐姐姐夫的工作，促成了这桩婚事。也从此断了皇老八的坏心眼。″
我插话问母亲:"妈，我六姨与那六孩隔了一个县，这么远，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呢？″
"他们呀，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那六孩是我继母的亲侄子;他呀，跟着他妈常来姨妈家串门，就这样，他和你六姨就悄悄好上了。″
"那他们就赶紧办喜事呗。″我又说，心里为六姨高兴。
"当时，我继母和我们都是这样想的，巴不得你六姨早点嫁出去。而六孩他家爸爸是个在城里教书的，家境还过得去。可是，你六姨没那个命呀;这事啊，沒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不晓得怎么让皇老八的人知道了，告诉了他。″
"那皇老八可真毒啊，他知道了你六姨这么快就和六孩好上了，晓得你六姨是冲着他来的;于是他暗暗派人打听了六孩在溫县的住处，并蹲点守在温县六孩的家守了两天两夜;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趁六孩从外回家的路上，把他五花大绑用麻布袋装上，抬着扔到旁边一个水井里给活活地淹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村里老乡去井里打水，才发现井里浮着一具尸体。他们打捞上来一看，才知道是六孩被人给害死了。他好年轻呀，死的时候刚满20岁，高中毕业刚参加工作，也是教书。″
"六孩的爹娘闻信赶来，哭得撕心裂肺，伤天动地。但很久一直不晓得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继母和你六姨得到六孩被害的消息，更是哭得一蹋糊涂。特别是你六姨，她哭得成了个泪人儿，哭着喊着冲出门要去寻死，是继母和你三姨死死拦住了她。继母哭着劝她说，黑妞啊，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现在六孩已经走了，你去死有啥意义呢？这样，六孩都会死不闭眼啊。继母好说歹说，总算才把你六姨劝醒。可你六姨眼睛都哭肿了，一个晚上都沒睡好，梦里净说着胡话。″
"六孩的死对你六姨刺激很大，她像变了一个人，原来是爱说爱笑活蹦乱跳的，现在却变成了不讲多话，一个劲地傻笑怪笑，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双手张开着，眼睛沒神，老盯着一个地方，嘴里不停地念着，六孩六孩，你在哪里啊？我咋见不着你岈？你咋不带我一起走啊？有几回，你六姨哭着问我，姐，你知道我的六孩哥去哪了吗？快告诉我，带我去找他，我好想好想他呀！见我妹妹这个模样，疯不疯癫不癫的，我心里又难过又着急。我只好骗她说，妹妹，你的六孩啊，我听继母说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他工作好忙，说是要很久才回家。他一回来我再告诉你啊。听到我这样一说，她笑得像小孩一样跳了起来，她连忙问我，姐，这是真的吗？并连忙拉着我去问继母，继母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我对她挤了挤眼，继母便心领神会，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照我的口气安慰着你六姨。以后，也是这样说谎劝说她，你六姨才慢慢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对于六孩的死，我们一直个谜。我常想，一个好好的小伙子，怎么说沒就没了呢？继母也每天急得稀里糊涂，魂不守舍。当着你六姨的面，她又不能太难受，只好叹着气，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知道，继母只有这么个亲侄子，她把痛苦默默埋在心里。而六孩这一死，她又担心你六姨了，还是想找个好男人把她嫁出去。″
"皇老八呢，自从六孩被他害死后，他装作沒事一样。而且还是不时死皮赖脸地缠着你六姨。你六姨呢，一看见他就躲就跑。″
"我看到这些，马上告诉了继母。继母急得想出了一个主意，趁皇老八外出，连忙私下与你三姨商量，就是在皇老八手下找一个男人做他的丈夫。″
"你三姨听后，与继母一拍即合，连连称好。但找谁呢？皇华庭手下有一百多号人，找的这个人既要人好又要有点职务，省得皇老八以后再打你六姨的坏主意。她们想来想去，你三姨想到了一个人。″
"你三姨说，这个人是个班长，是皇华庭手下一名得力的助手。这人长得高大结实，长相呢还一般过得去。只是年龄比你六姨大了八岁。人嘛，还老实忠厚，沒结过婚。就住在苏家作，一家都是种地出身，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里还有个哥哥沒结婚。″
"但是怎样和你六姨说这事呢？经过商量，还是决定骗她。三姨要继母这样对六姨说，六孩沒有死，是骗你的。他已经变了心，在单位又找了个女孩，双方爹娘都同意了，并刚刚结婚不久。″
"我继母和你六姨一说，她又信又不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继母苦口婆心劝了她很久，她才相信。她哭哭啼啼地咬着牙，恨恨地说，娘啊，算我瞎了眼，这天下的男人沒有一个好东西。继母又劝她说，闺女呀，算了吧。俗话说啊，东方不亮西方亮，过去的就过去吧，你和六孩认识不过一个月，有的结了婚的还要离婚呢。听继母这样一劝，你六姨才慢慢想通了。″
"我继母一见火候已到，就趁热打铁地把这人的情况与你六姨一说;并还说，黑妞啊，别怪妈，你也不小了。这世道又乱，你姐夫呢又常缠着你，我们不放心啊。你找了他呢，你姐夫就不会打你的坏水了。你也安安心心地跟他过日子。中不中啊，闺女。″
"你六姨听了，连连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扑到我继母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她又感激又难过。她边哭边说，娘啊，您为俺想得真周到啊。俺还有啥说的呢？俺听您的，只要他人好，这辈子俺就跟定他了。俺亲娘死得早，您就像俺的亲娘一样，从不偏心，关心和爱护我们。苦苦把俺们拉扯大，俺这早就嫁出去了，俺还没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啊。说得我继母也眼泪双流，想到你六姨从小沒娘可怜，不停地抚摸着你六姨的头安慰着她。在一旁的你三姨和我们姐妹几个也都流了泪。"
"就这样，沒多久，经过你三姨介绍，你六姨与那班长认识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他确实人还不错。虽说在皇老八手下当差，人也正直，沒干过什么坏事。一个月后，他们就名正言顺热热闹闹办了结婚。果然，以后皇老八再也不缠着你六姨了。这还真是个好办法。″
"你六姨结婚后，和丈夫感情不错，小日子也过得蛮好。小俩口是亲亲热热，无话不说。不过有一天，他丈夫在外与人喝了点酒，话多一点，一回到家里，就把六孩的死全都说出来了。″
"你六姨听了大吃一惊，有些不相信，接二连再而三地问他丈夫，才晓得了六孩被皇老八害死的全部经过。一开始，皇老八是叫他带几个人去溫县的，交待说是撕这个六孩的票(河南土匪黑话:杀人)。他不忍心杀害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借口生病沒去。为此，皇老八认为他装蒜，对他耿耿于怀。他还告诉你六姨，皇老八事后交待过手下的所有人，谁要把这事讲出去就杀他的头。不是与你六姨结婚，这个秘密一直不会让人知道。所以，他要你六姨守口如瓶，谁也不要说，包括自己的家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你六姨又偷偷大哭一场，觉得六孩得好惨好冤，但又不敢和家里人说。直到解放后才和我们姐妹们说起这件事。"
母亲停了下来，望了望窗外，天色又很黑了，月儿也躲进了云层，四周一片寂静。她沉默着，好像久久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过了一会儿，母亲看了看床边的小闹钟，离九点还差五分钟，她站了起来，伸了伸手臂，活动活动了双腿，亲切地吩咐我说:
"儿子哎，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讲故事也累人呢，妈也要休息了。你去打水洗脚脸吧。妈等你，再陪你睡一会儿，我晓得，这样你会睡着得快一些。你是班干部，要早点去学校。如迟到多丟人哪，快去啊。″
今晚母亲又陪我睡，她真好！我满心欢喜地答应着，朝厨房走去。我从小就习惯了母亲陪我睡，如她不陪我我会好久睡不着，尽管现在她只陪我睡着就离开，我还是感到很满足，因为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屁孩了。我知道，母亲现在有继父了，当然要多陪陪他。要不然，他们大人结婚干什么呢？我这样想。
这一夜，我又在母亲的陪伴下很快地睡着了。入睡的那一刻，我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感觉自已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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