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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楚《扬州十日记》(扬州10日记)

jellybean 2024-04-19 13:38:58 往事回忆 228 ℃ 0 评论

我喜欢看南越历史,越南人民军在这场战略进攻中总共缴获了价值达60亿美元的武器和军事装备,包括1000架飞机、1000余辆坦克和装甲车、1800门野炮和高射炮、约300艘舰船及其他技术装备。拥有70万正规军,200万地方军及民兵的南越阮文绍政权,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如此迅速地覆亡,实在令人咋舌,用“摧枯拉朽”来形容北越军队的总攻作战,当不为过。

这篇文章描述的情况与南越十分相似。

王秀楚《扬州十日记》(扬州10日记)

明朝总人口数千万,军人的数量就远远超过了满族的人口总数。可满人仅仅凭借几万人的军队就横扫天下。

在二战中,日本先后侵略了中国、越南、缅甸等多个国家和地区。很多人至今也想不明白,弹丸之地的小日本,人口只有7800万,是如何做到的?

今天我们不能理解明军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但文章中真实的细节给了一点难得的注解:大敌当前,明将领往来宴请,吹拉弹奏,还想着找当地人士要个名妓做声色之娱乐;明士兵住在人家祸害扰民敲诈勒索无所顾忌,招人厌恶。满军入城,军人或混同市民狼狈逃窜,或藏匿于民居,或宁肯逃跑自己摔下城墙而死也不敢与敌持刀相向。用一个女诗人的诗来描述他们最合适:‘二十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军人的耻辱之后才是民族的耻辱。

另一个让我们惊异的是当时的社会道德水准和社会风气。外敌入侵我家园,屠杀我民众,强奸我妻女,而从人民的反应中既看不到同仇敌忾的精神,也看不到复仇的勇气,看到的竟然是无耻之极的趁火打劫。城内是‘尸积如山、婴儿遍地、百口交啼、哀鸣动地’,城外是‘眼红城中财物丰富,就趁火打劫,结伴在夜间难民逃亡之要道设伏盘诘路人,搜刮金银’。等到满军屠杀势头稍减,扬州城内幸存者之间竟然趁乱行凶:“每天往来趁火打劫的人不下数十人,虽然并不手持兵器,但也明火执仗,威胁恐吓,敲诈财物,常有人被他们手持木棒殴打至死。这些人一遇到妇女,仍不放过,掳劫奸淫无恶不作,真不知是满兵是明军还是乱民?”。到后来,原为明军的汉奸军入城,见到持续数日的扬州大屠杀空前惨烈的此情此景,他们的反映是:“其掠夺比满兵更甚,最后仅剩的寸丝半粟,也被搜罗一空,尽入虎口,前梳後篦,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们只能说当时的社会道德已经彻底沦丧,社会风气已经完全败坏,这是一个理所当然应该彻底崩溃的社会,也算是创下了一个古今中外所罕见的事例。对当时的大多数人来说,除了追逐利益在起作用外,其所作所为都已经没有任何道德或人性的约束了,更不用说什么民族国家大义了,真不知道这样的人与畜生有什么区别。更大的悲剧还在于他们是处在象畜生一样被屠杀的地位。一个痛苦的疑问:屠杀的责任有多大程度在于他们自身呢?

社会腐败到极点,知识分子麻木到极点,军队象一群绵羊,社会风气彻底崩溃,人民只能等待被屠杀或是被赦免,女人只能等待被挑选和接受强奸。同时代欧洲文明在崛起,在准备征服世界,而我们千年不断的历史和文化积淀到此只造成如此恶劣结果!堂堂中华文明何致沦入如此地步,真值得我们思考。

历史的尘埃已经落定,数百年前的正义已经无法得到伸张,今天的我们只有感叹。


(白话译版)

1645年清顺治2年己酉夏4月14日,督镇(官名)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仓皇退却到扬州,随即紧闭城门,死守扬州城。

满洲军随后而至,四月24日开始用大炮攻城,当日未攻破城池。此时的扬州城内守备森严,各个城门都有士兵把守。

我家住在西城,属于一个姓杨的将领所管辖的区域,其手下官员、士卒等散布于各处。左邻右居都有兵卒进住,我家也住了两个士兵。可是这些军人住在他人家里毫无规矩可言,践踏祸害无所不为,我每天还要供给他们上千的钱币。时间一长,渐渐的感觉难以为继,不得已与左右邻居商量,一起请他们的杨将领吃顿酒饭。  酒席宴间,我强做恭敬不断讨好这位杨将领,终于讨得欢心。这顿饭吃的效果不错,杨将领指示那几个士卒离这儿远点,别再捣乱。杨将领看来还很喜欢声色之娱乐,会弹琵琶,对我们表示很想找一名高档次的扬州妓女,最好是当地名妓,以便在军务闲暇之时休息娱乐。

由于酒喝得融洽,当天晚上,他又回请我一起喝酒。本来一心要纵情欢乐一晚,但忽然督镇史可法的一张纸条传到酒席宴上,杨将领展开一看,为之脸色大变,急忙起身登城而去,我们大家也只好散了。

第二天25日早上,传出督镇史可法的告示,里面有“此次守城,一切由我一人担当,不会连累百姓”的话,闻者无不欣慰,无不感激涕零。此时又传来了巡逻的明军小胜敌军的消息,人人都喜笑颜开,互相庆贺。  午后,我的一个娘家人由于躲避投敌叛乱的兴平伯(明总兵)高杰的乱兵,自瓜洲逃来扬州投奔我家,(兴平伯高杰投敌叛乱,史可法张榜通缉他,所以远远逃离扬州)乱世之中久别重逢,与我妻二人相见不禁唏嘘不已(我妻当时已有九个月的身孕)。

此时外面盛传敌兵已经入城,已有一两个人专门来告诉我此事。我于是急忙到外面打听消息,又听有人说:“并非敌军入城,而是靖南侯黄得功(黄蜚)的援兵已经到了。(此时清军正是假冒黄蜚援军的旗号骗开城门攻入扬州,史可法轻信上当)”再看城墙上守城的军队,仍然保持严整不乱,才稍放宽心。但刚到了大街上,已是人言汹汹,一片混乱。众人正皇皇之际,突然一片尘土飞扬中,披头散发光着脚的逃难者狂奔而至,问他们,全都心急气喘谁也无法讲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有数十骑自北而南奔驰,狼狈逃窜而去,其势如波涌,人群纷纷躲避。其中众人护拥着的一个正是督镇史可法。原来他们是想奔东城突围,由于满军防卫严密无法突破,才向南狂奔,欲出南关突围。由此才知道敌兵入城是无疑的了。

正在此时,又有一骑由北而南,撤缰慢步,缓缓而来。马上之人仰面哀号不止,马前二士兵依依拉着马缰绳不舍离去。此景至今犹在眼前,只是恨当时未能前往问其姓名。此骑稍稍远去后,守城的兵丁全都抛弃兵器和盔甲军服,纷纷从城墙上跳下逃命。有人因此摔碎了脑袋而死,还有摔折了腿骨的。再回头看看城墙上已空无一人了。

城破之处的情形更为混乱。此前,督镇史可法由于城墙上过于狭窄,炮具无法放置,令在城垛上设了一块木板,一头搭在城墙上,一头搭在民居上,使城墙宽度扩展,得以放置大炮。而工程一直未完工。在此处敌军率先登城的士兵挥舞兵器,白刃乱下,守城兵民纷纷奔逃躲避,互相拥挤践踏。城墙上的道路很快被人流堵塞,于是人们跳上所置木板,匍匐攀援,企图逃上民屋。但此木板并不坚固,人数一多,随即倾覆,人如落叶般坠下,摔死的有十之八九;到达了民屋顶上的人,在屋顶上奔走,脚踩瓦裂,铿然有声,其声如同剑戟相击,又象雨雹挟弹,四应不绝。屋中之居民骇然不已,惊惶万状而出。而其客厅、堂室内外以至卧房之中,早已有了从城墙上攀屋而下的守城兵民,全都惊惶失措地寻觅缝隙和隐蔽之处欲潜匿下来,主人大声呵斥也无法阻止。此时扬州城全都已经关门闭户,人人屏息静气而待,不敢有任何行动。

我家后厅正对着城墙,从窗隙中向外窥视,见城上满兵由南向西行进,步武严整,即使淋雨也丝毫不乱。我私下合计,认为这是军纪严明且有节制的军队,不会对百姓如何。心里稍微安定。

突然听到叩门声急,原来是邻人相约一起设案焚香迎接满军到来,以示臣服和不敢抗拒,我虽然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什么作用,但此形势下也无法立即改变众人的决议,姑且唯唯相应。于是众人换衣服,排好队列站立,等待满军到来。但等待良久也未见满军。

我于是又到屋内后厅窗上窥视城墙,见到满军队伍比刚才有些稀疏,停停走走。突见满军士兵中间拥有妇女杂行,看其服色,都是扬州本地女子。我才开始大为恐惧,回头对老婆说:“敌兵入城,倘有什么不测,你就当自裁以免受辱。”妻悲泣着说:好吧!随即又涕泣交下,对我说:我以前积攒了好多私房钱,交给你处置吧,若我死了,永无复生人世之可能,留此财物何用?于是把所有钱财尽数拿出交给我。

正在此时,有人进来大声喊叫:来了!来了!我急忙跑出。远远的望见从北来了数骑,都紧拉马缰缓缓前行,遇到了迎接的队列,俯首对下边等待的人好像在说什么。这时候,扬州全城人人人自危,各自为守,所以虽然相隔不远但往来消息不通。

人们焦急地等待他们靠近,才知道他们正在逐户要钱。然而也并不十分苛求,稍有所得,就不再多问,即使有不服从的,虽操刀相向恐吓,尚未伤人。到后来才知道有人捐金万两相献,而顷刻之间遭到杀戮,是因为有当地扬州人做满人的卧底。满兵逐次地到了我家门前,一骑马满兵独指着我对后面的骑兵说:“给我找这个穿蓝衣的人要钱。”后面的满兵刚下马,而我已飞快地逃远了。满兵也就弃我不顾上马而去。我心里捉摸:“我的服饰粗鄙象个乡下人,为什么单单找我要钱?”

恰好这时我的大哥、弟弟也来了,于是一起谋划:“我住的房子左右都是富商,他们是不是认为我也是富商呢,这可怎么办?”大家都十分焦急,最终决定尽快转移。于是托付大哥率领家里的妇女等人从偏僻小路冒雨来到二哥的住宅。二哥住处在何家坟后面,左右均是赤贫之人,应该比较安全。我一个人独自留在后面以观动静。不一会大哥忽前来说:“大街上满军已经大开杀戒了,还留在此处何用?我们亲兄弟无论如何应在一处,同生共死,虽死也可以无恨了。”

我于是拿好先人神主与大哥一起来到二哥住宅处。当时有我和大哥二哥弟弟、一嫂,一侄、怀孕的老婆和五岁的儿子、两个娘家小姨、一个内弟,共12人同避二哥家中。

天渐渐黑了,敌兵杀人声已响彻门外,众多家人都不敢呆在屋里,心惊胆战地躲在房顶上。而雨越下越大,十多人只有一条毡子共盖,全身都被雨淋湿。外面哀痛之声撕心裂肺,慑人魂魄。直到夜深满兵渐稀,才敢抓住房檐下来,敲石取火做饭。这时,城中到处起火,近的就有十馀处,远的更是不计其数。扬州城内火光相映如雷电照耀,辟卜声轰耳不绝。又隐隐听到被击伤未死者痛苦呻吟的声音,哀顾断续,其惨不可形容。

饭熟,众人相顾惊惧,竟没人能下一筷,也没人能出一个主意。我妻子取出前面交我的私房钱,打碎为四块,兄弟各藏一块,藏在发髻、鞋子、衣带内的都有,以备不时之需,或可以救人一命。妻又找了一件破衣服和烂鞋子给我换上,装扮成穷人。于是众人整夜不眠,直到天明。

就在这个晚上,有很奇怪的鸟在空中发出笙簧一样的叫声,又象小儿在啼哭,似乎就在离人不远的地方,后来问大家都听到了。

26日,很快地,城内火势减弱。天色渐明,大家再次爬高上到屋顶躲避,发现已有十多人伏在房顶与房顶之间的天沟内躲藏。忽然,东厢有一人爬墙上房逃跑,一士兵持刀紧追,也速度如飞般地上了房,一下就看到了我们这些人,随即舍弃所追之人向我们而来。我当时吓得惶恐失措,立即跳下房顶,大哥二哥也随我跳下,弟弟也跟上逃命。我们快跑了百余步才逃脱追逐。但与其它家人失散了,不知他们的生死。

这时,几个狡猾的满兵怕藏匿的人太多不好找,就诡称绐众人以安民符节,不再杀人。于是藏匿的人争相出来跟随他们,共集中了五六十人,其中妇女参半。二哥对我说:“我们只有区区四人,若遇到强悍不讲理的士兵,肯定不能幸免。不如跟着大家,人多势众则容易逃命,即使遭遇不幸,也是大家一起生死相聚,无所恨了。”这个时候,我们都已乱了方寸,更找不到其他的救生良策,唯有默默相许。于是大家一起出来跟随众人。带领这群人的是三个满兵。他们首先对所有人挨个索要金帛钱财,几个兄弟都罄尽所有财物给他拿走了,只我一个人幸运地被他们忘了搜查。突然听到妇人中有人叫我,一看是我的好友朱书兄的两个小妾,我急忙制止她们。此二人都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小脚踩入泥中一直到没胫的深度,狼狈不堪。一

妾还抱着一个女婴,满兵发觉了,就挥舞鞭子抽打婴儿,一下抢过来扔到泥中,旋即把妇人赶走。一满兵提刀在前引导,一满兵横槊在后驱逐,一满兵居中在队伍的左右看管以防逃逸。三满兵驱赶数十人如驱如犬羊,稍有不前,即加捶挞,或立即杀掉。妇女们还被用长绳索系在脖子上,绳索拖挂,累累如贯珠,女人们由于小脚难行,不断跌倒,遍身泥土,一步一蹶。此时街上但见满地都是被弃的婴儿,或遭马蹄践踏,或被人足所踩,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路过一沟一池,只见里面堆尸贮积,手足相枕,

血流入水中,化为五颜六色,池塘都被尸体填平了。

三满兵把人群赶到了一所宅子的门前,原是廷尉永言姚公的居所。众人从后门直入,只见屋宇深邃,处处都有尸体,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死处了吧。众人又被驱赶逶迤前行到达前屋,出到街上进了另一处住宅,原为西商乔承望之宅第,这里就是三满兵的巢穴了。

进了门,见到已有一满兵看管着几个美貌女子在里面翻检堆积如山的彩缎服饰,见到三满兵到,该满兵大笑,随即把我们数十男子驱赶到后厅,只留下女人在旁室中。前厅房中有二方几,三个制衣女人,另有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挑拣衣服。此妇是扬州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一副欣然自得的样子。在其挑拣的物品中一遇值钱之物,就向满兵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我恨不能夺满兵之刀,斩断此淫孽。听满兵后来曾对人说:“我们当年征服高丽的时候,曾掳掠高丽妇女数万人回满洲,其受尽屈辱而无一人投敌变节,何以堂堂中国,竟然无耻至此?”呜呼,这正是中国所以大乱之原因。

三满兵随即命令所有妇女从外到里,自头到脚,全部脱光湿衣,并令制衣的妇人以尺量每人的长短宽窄,再给她们换上新服饰。这些妇女由于满兵威逼不已,只好裸体相向,隐私尽露,其羞涩万状,痛不欲生,难以言喻。换完衣服,几个满兵乃挑选妇女左拥右抱,饮酒做乐,哗笑不已。

不久,一满兵突然提刀起身,向后厅的众男子大叫:“蛮子,过来,蛮子,过来!”我旁边的数人已被缚住不能动,其中有我大哥。二哥说:“势已至此,夫复何言?”紧握住我的手往前走,我弟弟也跟着众人走,这时被他们看押的男子共有五十多人,而满兵提刀一呼,众人魂魄已飞,无一人敢违抗不往前走的。我随弟兄出厅,见外面满兵挨个杀人,众人都次第等待着被杀。我最初亦想甘愿就死,但若有神助一般,忽然心中一动,趁人不备,潜身后逃,又回到后厅,而所有五十多人都没有发现。厅后宅西房还有几个老妇,不可能躲开她们,所以无法通过。于是由中堂穿至后室,发现里面尽是马匹牲口,也不能从这儿逃走。此时心中愈发焦急,就趴在马肚子底下,从一匹匹牲畜腹下匍匐而出。若此时惊动牲畜,它们一乱起来,我很快就会被踏成肉泥。逃离此处,又过数间房屋,都没有逃离之路,只旁边有一个屋间的小道可通往后门,而小道上的门已被满兵用长钉钉死。

我又从后屋来到前边,听到前堂杀人的声音,愈加惶怖无策。环顾左侧,发现一间厨房,里面有四个人大概也是被抓来做饭的。我求他们把我收留下来,让我也一起干点烧火做饭的活,说不定也可以幸免。但四人严词拒绝说:“我们四个人只不过是抓来干杂活的,如果满兵发现增人,肯定怀疑有诈,你会秧及我们!”我哀求吁不已,他们开始恼怒起来,要把我拉到外边,我只好离开。

这时心中愈发焦急,发现台阶前有个架子,架上有个大瓮,离屋顶不很远。于是抓住架子往上爬,手刚刚到达瓮的位置,架子突然倾倒,身子已经摔到地上,是由于架子重心太高而我用力过猛。

无可奈何,只好急忙回到小道门处。双手抓住钉门的大钉子拼命摇撼,怎么也无法打开。用石头敲击,声音之大一直传到外庭。怕被满兵发觉,不得已再竭力摇撼,直到手指裂开,血流不止,血水顺着胳膊一直流到到两肘。这时长钉松动,用尽全力往外拔,终于把钉子拔出在手中。急忙拉门闩,但由于木头门闩遭雨水浸泡而涨,其坚涩难开更数倍于拔长钉。我愈发心急,奋力猛拔门闩,用力之下,门闩未开而门框突然折断,整个门倾斜倒下连旁边的墙壁都塌了大一块,声音之大如同雷鸣。我急忙耸身跳过烂门,都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迅速从后门出来。

外面就是城脚。这里到处都充斥着满兵和马匹。根本无法通过。于是立即又挤身钻入了乔宅之左邻的后门,但发现这里凡可避人处都有人藏匿,而且都坚决不肯容他人进入。由後至前,五间大屋子都无一例外如此,直到大门口,这里已与大街相临。

街上满兵兵丁往来络绎不绝,可能大家都认为此地很危险所以没有人在此躲藏。我急忙进入,见里面有一床,此床上方有仰顶,于是抓住支柱登到仰顶之上,屈身向里躺下。喘息方定,忽听到隔墙我弟弟的哀号声,又听到举刀砍击的声音,一共砍了三下声音才沉寂下来。不一会,又听到二哥的哀叫恳求,说:“我有钱财在家中的地窖里,放了我吧!我去把钱取出来给你。”只听到一刀砍下的声音,一切又归于沉寂了。我此时神已离舍,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不能自主。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满兵挟持一个女子直入此屋中,欲在床上奸淫此女。女子一开始坚决反抗不从,后来在满兵的暴力胁迫下只好屈从。完事后,女子说:“此地靠近大街太不方便,有可能被其他人发现,不可在此处久留。”满兵于是又把她带走离去。其间我几乎被发现。

此屋顶上有竹席做的隔断,不能经受人的重量,但顺着它可以抓住房梁。我用手扳住梁上的桁条爬上去,用脚踩住驼梁,下面有席子遮挡,房梁以上漆黑一团,不易被发现。

后来仍有满兵前来,用长矛往上搠,发现里面是空的,料想无人在上,我才幸运地  整日没有遇到满兵。然而外面大街上每有满人兵马过,必有数十男女哀号随其后,被屠杀的有多少人不得而知。

这天虽然不下雨,但也没有太阳,我躲在里面不知时间是早是晚。到了夜里,街上军骑稍稍稀疏,左右只听见有人悲泣的声音。想我弟兄四人已经有二人遇难,大哥还生死未卜,我的妻儿还不知在何处。我不能在此久留,必须去寻找他们,说不定能得一见,告诉他们兄弟被杀死的事情。

于是顺着房梁慢慢下到地上,蹑足走到前街。街中尸体横陈,互相枕藉,天色昏暗无法分辨死者是谁。在尸体堆中俯身呼叫,漠漠无人声应答。远远地看到南面有数火炬蜂拥而来,我急忙躲避,沿着城墙而走。城墙脚下尸体堆积如鱼鳞般密密麻麻,我几次被尸体绊倒,跌在尸堆上与尸体相触。由于到处是尸体,无放脚之处,我只好趴下以手代步,一有风吹草动即趴在地上装作僵尸。这样爬了很久才到达大街之上。

大街上有几处火光照耀如白昼,有满兵巡逻。我长时间在街上逡巡等待机会,趁间隙,越过大街,得以到达小路。路上曾遇到其他逃难者,身体接触互相惊骇。不满百步之路,自酉时至亥时方到及二哥家。

二哥家宅门紧闭,我不敢立即敲门。一会儿听到妇人声,是我大嫂,才开始轻轻敲门,开门的正是我妻。原来大哥已被满兵释放先返回了,他尚不知二哥和弟弟的死。我的妻子儿子也在。我与大哥抱头痛哭,而仍然不敢立即告诉二哥和弟弟已经被杀的事情,嫂问我,我只好骗她。我问妻子如何幸免,妻说:“开始满兵追逐的时候,你先跑了,其他人也跟着都逃走了,只剩下我,我抱孩子跳到屋下幸亏没有摔死,我妹则伤了脚也趴下不能动弹。满兵把我们二人带到一间屋子里,屋中有男女几十人都挨个被绳子绑起来了,但没有把我绑起来,满兵对几个当看守的女人交待说:‘看着她,别让她跑了。’满兵就持刀出去了。后来,又有一个满兵进来,把我妹妹劫走了。很久也不见前一个满兵回来,就绐几个看守的女人点财物而得以出来。出门就遇到洪老太,我们相携来到这里,所以幸免。”洪老太是大哥的娘家亲戚。妻子问我逃跑的经过,我如实相告,我们一起唏嘘良久。洪老太拿出点剩饭劝我吃。我哽咽着难以下咽。

外面又开始四处火起,更倍于昨晚,我难以安定下来,偷偷摸出户外,只见附近田中横尸交砌,一些未死之伤者喘息犹存。远远看何家坟方向,树木阴森,哭音成籁,有父亲呼唤儿子,有丈夫呼唤妻子,在草畔溪间,婴儿呱呱啼哭之声比比皆是,惨不忍闻。回到大哥住宅,我对妻子说:“今日之事,惟有一死,届时请让我先走一步,以免连累了你们母子,有彭儿在,你日后好自为之吧!”

我知道妻子性格果敢,生死无畏,在这生离死别之际,当夜与妻子竟夜私语,整晚未眠,直到东方发白。

27日,天亮了,问妻子我们应该到何处躲避?妻子拉着我曲折绕行到一个棺材后面的一片废墟中。这里古瓦荒砖,久绝人迹。我蹲在一堆荒草中间,把彭儿放置于棺材上,用苇席覆盖。妇蜷缩着躲在前面,我弯腰蹲于后。不敢伸展,上身直起来则露出头,下身伸直则露脚。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屏住气息,四肢抱紧,身体缩成一团。

刚刚惊魂少定而杀声又一次逼至。只听见附近刀环响处,凄惨悲怆的呼叫声四处不绝,众人齐声求饶乞命的有时数十人,有时百馀人。遇到一个满兵,可怜的汉人不论人数多寡,全都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其悲惨的场面更无法描述!将近中午的时候,满军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视。妻甚至后悔畴昔之夜,误听了我的话没有当时就死掉。然而我们侥幸未被发现,捱到夜幕降临。

我们小心试探着出来,见彭儿酣睡于棺材上,自早至晚,不啼不言,也不要吃的或渴了喝水。我们拿了一片瓦掬沟水喂他,只是稍惊之后仍然睡去,于是把他叫醒,抱着离开回到二哥住宅。洪老太也已经到了,才知道大嫂未能幸免又被劫去。我的小侄子尚在襁褓之中,竟已经不知其所在,呜呼痛哉!只三天时间而兄嫂弟侄四人已经全失去,茕茕孑遗之人,只是我大哥、我和妻子儿子四人了!

我们一块寻找臼中的余米,但米已经没有了,只好与大哥枕股忍饥达旦。当夜妻子差点寻短见而死,幸亏洪老太太救了她一命。

28日,我对大哥说:“今日还不知谁能活过来?偌大哥幸而无恙,求你保护我的彭儿,哪怕只是苟延残喘于一时。”大哥也是垂泪劝慰,终于告别,各自逃往他处。洪老太太对妻说:“我昨天藏在一个破柜子里,整天都很安全,今天就跟你换个地方躲避吧。”但妻坚辞不肯,仍然与我一起躲到棺材后面。

这一天没多久,几个满兵就冲进屋中,打破柜子,把洪老太劫了出来。他们拳脚相加,对老太太百般捶击殴打。但洪老太太咬紧牙关,始终没有供出一人。对此我甚为感激她的大恩大德,后来我把二哥的家产百两银子,我家剩下的也有数十的金银钱财,一起给了洪老太,酬谢他的救命之恩。

之后,满兵来的越来越多,到我藏匿地点的满兵前後不断,接踵而至,但都是一到屋后,看见棺材就走了。忽然,有十数个满兵恫喝而至,来势甚猛,瞬间见有一人

直奔棺材而来,用长竿搠我的脚。我大惊而出,一看,发现原来是有本地扬州人为满人当向导寻找藏匿之人,估计是要敲诈钱财。满人的向导有些面熟但忘了他的姓名。我使劲向他们求饶乞怜,这些人果然向我要钱,就给他们点钱,他们也不过多为难于我,说:“因为她怀孕,便宜你老婆了。”最后几个满兵对其他人说:“暂且放了他吧。”这些人才散去。

我正惊魂未定,忽然一个穿红衣的满人少年手持长刀快步直抵我所在处,大叫着要我出来。我只好出来,他也不说话,举起兵器对着我。我拿钱给他,他收了钱,还不罢休,看见妻子就要带走她。妻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拼死伏地不起。我再拿给他财物求他:“我妻子已经怀孕多月,昨天从屋顶摔下,又伤了身体,坐起来都万万不能,又怎能走路?”红衣少年不信,于是掀起衣服察看妻的腹部,又看到了先前已经染血的裤子,才悻悻地走开。

我看到这个满人少年劫持了一个少妇,一个幼女和一个小儿。小儿叫着妈妈要吃的,惹恼了他,于是挥刀一击,小儿脑裂而死。再押着少妇与幼女离去。

我对妻说此地已经被人发现,不能存身,当再找好的地方躲藏。而妻子坚决要自尽,我实在也是惶迫无主,我们两人就走出来,在房梁上系了绳子,一起自缢于梁。但正在半途之中,两人脖子上的绳索一起断裂,我俩双双跌落于地。还没起身,许多满兵又已经冲进了大门,直趋堂上,所幸还没来得及过两廊。我与妻急忙逃到门外,奔向一草房。

草房里面尽是村间妇女,她们同意留下妻子,但不让我进去。我急忙奔南首的另外一间草房中,里面的草堆积连屋,我爬到草堆顶上,趴下身子藏匿,又用乱草覆盖在身上,自以为可以无忧了。

但没一会满兵就到了,他们一跃而上草堆,用长矛向下乱搠。我只好从草堆出来乞命,给了很多钱。满兵拿了钱再搜草堆,又找出数人,都拿钱给他。满兵于是满意离去,数人又一次钻入草堆里。

我观察此屋,靠墙有数张大方桌,方桌外围都是稻草,方桌下方空旷无物,可容二三十人。我强行窜入桌下,自以为得计,不料桌子边的墙体已经腐朽,突然从半腰高处塌下一大块墙体,露出一个大洞,外面正好有满兵,他们从洞中看见里面有人,就从洞外用长矛直刺。正当洞口前面的人无不被刺伤,我大腿后面也被刺伤。靠近洞的人不得已只能从洞中膝行爬出,立即全部被满兵所绑。我和离洞远的几个人急忙向外爬出草堆。

我只好再次到了妻藏身的地方。妻与众妇女都趴在柴草堆里,用血涂满身体,用煤洒在头上,沫在脸上,形如鬼魅,通过声音才找到妻子。我肯求众妇人,终于得到许可,钻入草底,众妇拥卧在上面,我屏息静气不敢动,几乎被憋死。妻子把一竹筒交给我,让我用口含住末端,另一端在上面,通过竹筒才能出气不被憋死。当时户外有一个满兵,杀死二人,其事甚怪,笔不能载。草上的这些妇女无不惊恐战栗。突然听到外面哀叫的声音增大,原来是满兵开门入室。但随即满兵又大步走出,再不回顾。

天亦渐暝,女人们起来,我才能从草中出来,已经是汗如雨下。到了晚上,同妻至洪宅,洪家二老都在。大哥也来到这里,说是白天被劫去挑东西去了,后来满人还赏了他一千钱,并放他回来。今日一路上到处见到乱尸如山一般堆叠,血流成渠,惨状无法描述。又听传闻说有姓汪的将爷,住在本坊昭阳李宅,把数万钱财每天救助难民,其部下杀人,往往劝阻,所以难民保全性命的很多。这一晚悲咽之余,昏昏睡去。次日,已经是29日了。

自25日起,至此已五日,心中暗暗盼望能有幸遇上赦免。外面纷纷传言满军要杀光全城,人心更加慌乱。护城河由于壅塞不通到现在已成坦途,于是城中残留的黎民百姓有一大半冒死缒城而出,夜行昼伏,企图逃往城外,但因此反遭祸害。城外有很多亡命之徒,眼红城中财物丰富,就趁火打劫,结伴在夜间难民逃亡之要道设伏盘诘路人,搜刮金银,逃亡之人谁都不敢起而反抗。

我和妻子合计,还是不应该冒险逃走,大哥也为我之故不忍心独自离城。到了天明,逃走的念头就没有了。

原来躲避的地方肯定不可再留了。由于妻怀孕之故屡屡化险为夷,于是我只一个人藏匿于池畔深草中,妻与彭儿不再躲藏,只是裹卧于草堆之上。有数次满兵来了,把妻搜出,都只少给了一点钱就放她而去。

后来,一个十分凶狠的满兵来了,此人鼠头鹰眼,其状令人厌恶,意欲劫走妻子。妻倒地不起,把前面说过的话告诉他,满兵不听,一定要逼妻站起来。妻拖着肚子旋转于地上,死不肯起,满兵举刀背乱打,血溅衣裳,表里渍透。之前,妻曾告戒

我说:“倘遇不幸,我必死无疑,你不可因为夫妇之故出来哀求,这样还会连累儿子;我死则一定死在你眼前,这样也就使你死心,不必挂念我了。”所以我远躲在草中没有出来。我看到妻死不跟他走,也认为必死于该满兵之手了。但满兵没有杀死她,始终不放弃要把她带走,他揪住妻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数周,把妻拖在地上横曳而去。这样反复几次,曲曲弯弯地由田陌至深巷走了一箭地远。其间每走数步

必然用刀背在妻身上狠击数下,一边怒声呵斥,这样一直到了大街上。突遇到许多满军骑兵赶到,其中一骑兵与满兵用满语说了什么,满兵才舍妻而去。妻始能慢慢匍匐返回,大哭一番,此时已是体无完肤了!

忽然,再次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後多草房,点燃会立刻烧成灰烬。其间的寸壤隙地尚藏有一两个漏网的人,被火一逼,无不奔窜四出,但一出来就立即遇害,无人幸免。更有些人则死也不肯逃出火海,一屋之中闭户自焚的由数口多至数百口,真不知每一间房屋之中有多少冤屈积骨!

偌大的扬州城内大约此时已经无处可避了,也不能避,避则一旦被抓住,没钱死,有钱也是死;只有老老实实地出来等在道旁,或与尸骸杂处,生死反而不可预知。我只好与妻、子并往棺材後面,用泥涂满脸和全身继续躲藏。互相看看已无人形了。

此时火势愈来愈炽列,墓中的棺木都被引燃,光如电灼,声如山崩,悲风怒号,令人生噤,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眼前如见地狱中无数夜叉魔鬼驰逐驱杀千百人间生灵。惊悸之馀,时而昏眩,恍惚之间我已不知此身是否还在人世间了。霎时间,突然听到脚步声腾猛而来,惨叫声震荡心肺。回头往墙边看,原来是大哥又被满兵抓住。远远的看见大哥正与满兵相持,大哥力大,撇开对手而得逃脱,满兵在后面奔跑追赶出田巷,半晌都不回来。我正在内心摇摇,突然看到一人赤体裸体,披头散发来到我藏匿的地方。仔细一看,竟是大哥,而追赶大哥之满兵,正是前面欲劫我妻而中途舍去的相貌凶恶者。大哥因为被满兵所逼,不得已向我要钱救命。我身上仅剩下一锭银子,拿出给那个满兵。而满兵怒气未消,拿了钱即举刀砍向大哥,大哥立即辗转倒于地上,血水喷射数步之远,血水与地上的沙土相浸渍。我五岁的彭儿拉着满兵的衣服涕泣求饶大哥一命。满兵停下来拿彭儿的衣服擦拭刀上的血迹,突然又再一次砍向大哥,直至将大哥置于必死之地。随即又拉住我的头发要钱,一边还拿刀背往我身上不断的乱打。我说钱财已尽,你一定要钱那我只有一死,但我还有其它财物可以给你。满兵于是拉着我的头发走到洪宅。我妻的衣饰放在两个大瓮中,我把它们倒置阶下,取出所有东西供其选取。满兵开始挑拣,凡金珠之类值钱之物没有不要的,而衣服则捡好一些的拿。挑完,又看到彭儿项下有银锁,用刀割去。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盯着我说:“我不杀你,自有人杀你。”我才知满军欲杀尽全城的说法确实,料想是必死无疑了。我把儿子放回宅中,同妻急忙出来看大哥。大哥的脖子前后都被刀砍伤,刀口有一寸多深,胸前的伤更重,拨开伤口都可以看到五脏六腑。我们二人把他扶至洪宅,问他,他也感觉不到疼痛,神魂忽瞶忽苏。安置完毕,我们夫妇再回到原处躲避。

附近邻人有许多都装死卧在乱尸之中,忽然从乱尸中发出人语,原来是相熟的邻人,对我说:“明日必然是最后洗城,所有人都要杀尽,你还是丢下老婆跟我一起逃出城走吧!”妻也坚持劝我与他一起逃走,我念及大哥生命垂危,怎能忍心离去?又想:以前逃命所依的是尚存钱财,现如今钱财一空,料不能继续生存了。一痛之下我晕倒在地,几乎气绝而死,过了良久才苏醒过来。

大火渐渐熄灭了,偶尔遥闻几声炮响,往来兵丁渐少,我与妻、彭儿又找了一个粪窖躲在里面,洪老太也过来与我们相依。

后来见到有数个满兵掳四五个妇女同行,其中两个年纪大一些妇女的不停悲泣,而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则不以为意,嘻笑自若。有两个满兵追上他们要抢这几个女子。以至几个满兵自相奋击,撕打在一起,后来其中一个用满语劝解才罢。

随后,一个满兵将一个少妇抱至树下野合,其余二女也被奸污,老妇哭泣恳求不要,而两少妇竟然恬不为耻,不加拒绝,被数十人奸淫后,仍与追来二满兵淫乱,而其中一少妇此时已经不能起身走路了。我认识此女为焦家的儿媳妇,追想其家平日之所作所为,遭此报应并不为过,惊骇之下,不胜叹息。

这时,忽然见一满人官吏来到我面前。此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纪不到三十,姿容俊爽。旁边一个随从,穿着黄衣和盔甲,相貌魁梧。后有数个汉人身负重物相随。红衣人对我熟视良久,指着我问:“看你并非与这些人同类,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心中合计,时常有因为装大而获得保全,也有因为装大而立即毙命的,所以我不敢不以实相告。红衣者于是大笑着对黄衣随从说:“你服不服?我就道此蛮子不是寻常人等。”又指洪老太问是谁?我都以实相告,红衣人说:“明日王爷(多铎)下令封刀,你等可以保全性命了!这几天小心,千万别自己送死。”命随人给我几件衣服,一锭银子,问:“你等几日未食?”我答以五日,他于是说:“随我来。”我与妻子边走边感觉疑惑,但又不敢不行。

到了一处住宅,屋子虽小而柴火、鱼肉、粮米等物资俱全,里面有一个老妇,一个小孩子也就十二三岁。见我们到了,老妇大为惊骇,哀号触地求饶。红衣者对她说:“我暂且饶了你的性命,你给我好好伺候这四个人,否则就杀了你,你的这个儿子就跟我走吧。”于是拉住小孩子与我告别而去。

老妇姓郑,怀疑我与红衣人是亲戚,所以对我们招待周到,认为这样她的孩子就可以返回了。天晚了,传来消息说我的妻弟又被一个满兵劫走,不知生死,妻伤心不已。不一会儿,老妇搬出鱼饭给我们吃,此地离洪宅不远,我拿了食物给大哥送过去。大哥喉伤不能咽食物,只吃了数口就不吃了,我给大哥梳头,洗去污血,心如刀割!

这天,我把红衣人的话遍告许多未出城的人,众人心才放宽了一些。

次日为五月30日,满兵屠杀之势虽然稍减,但也不是不杀人,不是不掠取,只是穷僻之处还稍微安全些。扬州城内的富家大室被搜括一空,其子女由六七岁至十馀岁被尽数掳掠无遗。这天,兴平伯高杰叛乱投敌的汉奸兵也进入扬州城内,其掠夺比满兵更甚,最后仅剩的寸丝半粟,也被搜罗一空,尽入虎口,前梳後篦,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五月初二这天,传来官府公告说府道州县已设置官吏,有官执安民牌到处告知百姓,不用再有惊惧。又通知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寺院中藏匿的妇女也有不少,还有很多因为惊饿而死的。查焚尸簿记载的数目,前后共计约八十万余,还有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在偏僻处自缢的都没有计算在内。

这天,我烧绵絮灰并用人骨灰给大哥疗伤。晚上,才把二哥、弟弟的死讯哭着告诉大哥,大哥神志已经逐渐黯淡,只点点头而已。

五月初三,官府贴出布告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我跟洪老太到缺口关领米,米实际是史可法督镇所储的军粮,堆积如丘陵。但数千石转瞬一空,往来负载领取粮米的人,无不是焦头烂额,断臂折胫,刀痕遍体,血渍成块,满面如烛泪成行,碎烂鹑衣,腥秽触鼻。很多人都手持拐杖,挟着一个草袋,正如神庙中的窜狱冤鬼。有一点样子能让人看得进去的倒是那些乞丐。众人争抢粮米之时,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即使是至亲知交也丝毫不顾。那些身强而凶悍的人一次次地往来搬运粮米,而弱者竟日也得不到一点粮食。

五月初四,天开始晴朗,道边的积尸经过雨水浸泡而暴涨,皮肤呈青黑色如蒙鼓皮,血肉在里面溃烂,秽臭逼人,再经过太阳暴晒,气味愈加浓烈。扬州城内,前後左右,处处都在焚灼尸体,即使在屋内,也是烟气氤氲,结成如雾,腥臭气味传出百里之远。

呜呼!此地百万之生灵,一朝横死,虽天地鬼神,亦不能不为之愁惨!

初五那天,藏匿于幽僻处的人才开始悄悄走出,每每相遇,都落泪不能说一句话。我们几个人虽处境较好,但仍然不敢久居宅内,早上吃过饭,就避到野外,服装打扮一如前日。因为每天往来趁火打劫的人不下数十人,虽然并不手持兵器,但也明火执仗,威胁恐吓,敲诈财物,常有人被他们手持木棒殴打至死。这些人一遇妇女,仍不放过,掳劫奸淫无恶不作,真不知是满兵是明军还是乱民?

这天,大哥终于因伤重,刀疮迸裂而死。伤哉,痛不可言!

回忆我们最初遭难时,兄弟嫂侄妻子亲人共八人,今仅存三人,妻之姐妹还没有算在内。扬州人类似我家之遭遇者知有多少?我们数次濒临於死亡,死了也倒是幸事,然而不死,像我与妻子这样能侥幸不死的应该还算是极少数,而我们仍然还是愁苦万状!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前后十日,其间都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才如实纪录。如果是从别处风闻而未经证实之事则根本不纪录于此。

我希望后人若有幸生于太平之世,享受无战乱之快乐生活;如果不加强自身修养,一味暴殄天物、享乐无度,读了此记应当惊醒警惕了!

译者后记:

此文堪称奇文,以一些真实的细节反映了明朝末年亡国灾难来临时人们的心态之麻木和社会状况之恶劣。

作者作为知识分子的典型,除了发一些感慨外可谓百无一用。从宴请明将、到迎接满军,他是一心自保,只求远离是非当个旁观者;从遇到大难到涉险度过,到感念红衣人出手相救,也只是哀怨天灾人祸,时运不济。没有显示丝毫的国家仇、民族恨的观念。如果满军没有屠城,可以设想其必然是心平气和、感恩戴德、尽力效忠新主。实际上,扬州十日后不久,满军进入南京而没有屠杀,市民额手感激,知识分子纷纷投效,光投递给清军首领的名帖就堆积成山,以至清王爷多铎都因为鄙夷而弃置不理。从今天的观点看这类人麻木不仁,卖国求荣,无疑是败类,而在当时他们不仅是绝大多数,还自认为不是‘寻常人等’呢!难得的是作者比较真实地记录了自己和环境,这并非出于勇敢,而是他还意识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样的知识分子及好地注解了偌大的明朝如何亡国给只有几十万人口的满人。作者的老婆在不多的描述中形神兼备、有血有肉,跃然于纸上。她的感情似乎是现代的,是与我们相通的。从她因为面临危险和死亡而哭泣时的真实情感流露,到大难临头时从容分发财物,到被发现后坚决要丈夫藏匿独自一人应付,到最后要求丈夫抛下自己独自逃离险境,寥寥数十字的描述,真实不加润色,我们已经看到一个中国妇女坚韧果敢、感情细腻而丰富的美好形象。而正是这种美好形象更加成倍地加深了大屠杀的震撼人心的悲剧效果。如此的男人配上如此的女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与我们的女人相比,军人真是民族耻辱!明朝总人口数千万,军人的数量就远远超过了满族的人口总数。可满人仅仅凭借几万人的军队就横扫天下。今天我们不能理解明军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但文章中真实的细节给了一点难得的注解:大敌当前,明将领往来宴请,吹拉弹奏,还想着找当地人士要个名妓做声色之娱乐;明士兵住在人家祸害扰民敲诈勒索无所顾忌,招人厌恶。满军入城,军人或混同市民狼狈逃窜,或藏匿于民居,或宁肯逃跑自己摔下城墙而死也不敢与敌持刀相向。用一个女诗人的诗来描述他们最合适:‘二十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军人的耻辱之后才是民族的耻辱。这篇文章应该作为教材拿给所有的中国军人看,看他们的责任所在。

另一个让我们惊异的是当时的社会道德水准和社会风气。外敌入侵我家园,屠杀我民众,强奸我妻女,而从人民的反应中既看不到同仇敌忾的精神,也看不到复仇的勇气,看到的竟然是无耻之极的趁火打劫。城内是‘尸积如山、婴儿遍地、百口交啼、哀鸣动地’,城外是‘眼红城中财物丰富,就趁火打劫,结伴在夜间难民逃亡之要道设伏盘诘路人,搜刮金银’。等到满军屠杀势头稍减,扬州城内幸存者之间竟然趁乱行凶:“每天往来趁火打劫的人不下数十人,虽然并不手持兵器,但也明火执仗,威胁恐吓,敲诈财物,常有人被他们手持木棒殴打至死。这些人一遇到妇女,仍不放过,掳劫奸淫无恶不作,真不知是满兵是明军还是乱民?”。到后来,原为明军的汉奸军入城,见到持续数日的扬州大屠杀空前惨烈的此情此景,他们的反映是:“其掠夺比满兵更甚,最后仅剩的寸丝半粟,也被搜罗一空,尽入虎口,前梳後篦,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们只能说当时的社会道德已经彻底沦丧,社会风气已经完全败坏,这是一个理所当然应该彻底崩溃的社会,也算是创下了一个古今中外所罕见的事例。对当时的大多数人来说,除了追逐利益在起作用外,其所作所为都已经没有任何道德或人性的约束了,更不用说什么民族国家大义了,真不知道这样的人与畜生有什么区别。更大的悲剧还在于他们是处在象畜生一样被屠杀的地位。一个痛苦的疑问:屠杀的责任有多大程度在于他们自身呢?

社会腐败到极点,知识分子麻木到极点,军队象一群绵羊,社会风气彻底崩溃,人民只能等待被屠杀或是被赦免,女人只能等待被挑选和接受强奸。同时代欧洲文明在崛起,在准备征服世界,而我们千年不断的历史和文化积淀到此只造成如此恶劣结果!堂堂中华文明何致沦入如此地步,真值得我们思考。

历史的尘埃已经落定,数百年前的正义已经无法得到伸张,今天的我们只有感叹。

但教训呢?愿我们世代不忘。

原文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鎮史可法從白洋河失守、踉蹌奔揚州、堅閉城以禦敵。至廿四日未破城前、禁門之內、各有兵守。予宅西城、楊姓將守焉。吏卒棋置、予宅寓二卒、左右舍亦然、踐踏無所不至、供給日費錢千餘。將不能繼、不得已、共謀為主者觴、予更謬為恭敬、酬好漸洽。主者喜、誡卒稍遠去。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娛軍暇。是夕、邀予飲、滿擬縱歡、忽督鎮以寸紙至、主者覽之色變、遽登城、予眾亦散去。

弘光元年【1645】年农历四月十四日,都镇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踉跄奔扬州、坚固城墙、关闭城门准备御敌。到二十四日未破城前,禁门之内都各有兵丁把守。我家所在的西城,是一个姓杨的守将的防区。兵卒像围棋一样安置,我家里面也住着两个兵,左右邻居也如此。兵到处折腾,每天供给要一千文钱,快撑不住了,不得已,一起请将主喝酒。我假装恭敬,好好应酬,逐渐关系融洽。将主高兴了,命令小兵离我们家人远点。将主喜欢音乐,擅长弹琵琶,想要守城之余的时候找名妓取乐。这一晚,请我喝酒,本来打算大喝一场,忽然都镇那里传来了一张小纸条,主将看完脸色大变,急忙登城墙而去,我们一伙人也散去。

越次早、督鎮牌諭至、內有「一人當之、不累百姓」之語、聞者莫不感泣。又傳巡軍小捷、人人加額焉。午後、有姻氏自瓜洲來避興平伯逃兵【興平伯、高傑也。督鎮檄之、出城遠避】。予婦緣別久、相見唏噓。而敵兵入城之語、已有一二為予言者。予急出詢諸人、或曰靖南侯黃得功援兵至。旋觀城上、守城者尚嚴整不亂。再至市上、人言洶洶、披髮跣足者繼塵而至。問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對。忽數十騎自北而南、奔騰狼狽、勢如波湧。中擁一人、則督鎮也。蓋奔東城、外兵逼城、不得出。欲奔南關、故由此。是時、始知敵兵入城無疑矣。突有一騎由北而南、撤韁緩步、仰面哀號、馬前二卒依依轡首不捨、至今猶然在目、恨未傳其姓字也。騎稍遠、守城丁紛紛下竄、悉棄胄拋戈、並有碎首折脛者。回視城櫓已一空矣。

第二天早上【四月二十五日】,督镇将牌带来了他的训谕,内有“我一人承担,不连累百姓”,听到的人没有不感激涕零的。又传闻巡查部队打了小胜仗,人人顶礼。下午,亲家人从瓜州来,躲避兴平伯的逃兵。我妻子久没回娘家,相见不胜唏嘘。然而已经有一两个人告诉我敌军已经入城了。我急忙出门找人问,有人说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来了。我立即看城墙上,守城者尚且严整不乱,再去街上,人言汹汹,一个个披头散发光着脚的人从尘土中跑来,问怎么回事,心急又气喘不知他们说什么。忽然几十个骑兵从北向南,狼狈地奔腾而来,中间拥着一个人,是督镇。可能往东城跑,外面军队已经逼近城墙,不能突围。想往南门跑,经过此地。这时候,我才知道敌军入城无疑了。突然一个骑士从北向南而来,扔掉马缰绳,下马慢走,仰面哀嚎,马前两个马弁拉着辔头不忍离去,至今犹然在目,可惜不知道他姓名。骑士慢慢走远,守城兵丁纷纷逃窜跳下城,一个个扔掉兵器脱掉盔甲,有头跌碎、腿跌断了的。回看城墙和城楼,全走空了。

先是、督鎮以城狹、炮具不得展。城垛設一板、前置城徑、後接民居、使有餘地、得便安置。至是工未畢、敵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亂下、守城兵民互相擁擠、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匍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傾、人如落葉、死者十九。其及屋者、足蹈瓦裂、皆作劍戟相擊聲、又如雨雹挾彈、鏗然鍧然、四應不絕。屋中人惶駭百出、不知所為。而堂室內外、深至寢闥、皆守城兵民緣室下者、惶惶覓隙潛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廂比屋閉戶、人煙屏息。

之前督镇认为城墙太窄了,不能排开大炮等防具,在城垛上设一张木板,前面放在城墙上,后面架在民房屋顶,这样有余地可以安置大炮。到现在没完工,敌人带着弓箭先登上城墙的,乱刀砍下,守城的军民互相拥挤,前面路堵死,全部走之前安置的木板,匍匐攀援。到民房上,因为新安装不牢固,脚踏上去就倒了,人像落叶一样,十个人死九个人。侥幸登山屋顶的,踩碎万片,像兵器互相击打声音,又想冰雹,乒乒乓乓,四处乱响。屋里的人惊骇非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屋里屋外,乃至卧室里面,都是从屋顶下来的士兵,惶然找缝隙藏起来,房主人不能呵斥阻止。城厢外面一家家都关上门,看不到人烟。

予廳後面城、從窗隙中窺見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嚴整、淋雨亦不少紊、疑為節制之師、心稍定。忽叩門聲急、則鄰人相約共迎「王師」、設案焚香、示不敢抗。予雖知事不濟、然不能拂眾議、姑應曰唯唯。於是改易服色、引領而待。良久不至、予復至後窗窺城上、則隊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見有擁婦女雜行其間、闞其服色皆揚俗、予始大駭。還語婦曰、兵入城、倘有不測、爾當自裁。婦曰諾。因曰、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輩休想復生人世矣。涕泣交下、盡出金付予。值鄉人進、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趨出、望北來數騎皆按轡徐行、遇迎「王師」者、即俯首若有所語。是時、人自為守、往來不通、故雖違咫尺而聲息莫聞。迨稍近、始知為逐戶索金也。然意頗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問。或有不應、雖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後乃知有捐金萬兩相獻而卒受斃者、揚人導之也。

我家厅堂后面对着城墙,从窗户缝里看见城墙上军队从南向西,步履严整,怀疑是军纪良好的部队,心里稍微安定。忽然有人急敲门,原来是邻居相约一起迎接“王师”。摆桌子烧香,表示不敢抵抗。我虽然知道这样干没什么用,但是不能扭转大伙的决定,姑且说好吧好吧。因此改变服装(大约是除去明代读书人的一些制服如襕杉儒巾什么的),伸长脖子等着。好久都没来,我又回到后窗偷窥城墙上面,上面队伍变的稀疏一些,有人走有人不走。一会看到由抱着妇女走在队伍中的,看他们穿衣都是本地习惯,我开始十分害怕。回来对妻子说,兵进城了,如有不测,你当自杀。妻子说好,又接着说,之前有一些银子给你收着,我们休想在人世间活着了(此句可能是说女性难以活过兵祸)。妻子泪流满面,把银子都交给我。正值乡里人进屋,急忙呼叫来了来了。我小跑出门,望见背面来了数个骑兵按拉着缰绳慢慢骑来,遇到迎“王师”的人,即低头好像说什么。这时节,人各守各的家,往来不通,因此就算离得咫尺之近也听不到说什么。等到骑兵来的近一些,才知道是挨家挨户要钱。不过要的不多,稍微拿一些就不管了。有人不答应,就算拿刀逼问,还没有真砍下去。(之后才知道有献上一万两银子也被杀害的,是扬州本地人带路干的)

次及予楣、一騎獨指予呼後騎曰、為我索此藍衣者。後騎方下馬、而予已飛遁矣。後騎遂棄余上馬去。予心計曰、我粗服類鄉人、何獨欲予。已而予弟適至、予兄亦至、因同謀曰、此居左右皆富賈、彼亦將富賈我、奈何。遂急從僻逕托伯兄率婦等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墳後、胕腋皆窶人居也。予獨留後以觀動靜。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濺矣、留此何待。予伯仲生死一處、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當時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婦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天漸暮、敵兵殺人聲已徹門外、因乘屋暫避。雨尤甚、十數人共擁一氈、絲髮皆濕。門外哀痛之聲悚耳懾魄、延至夜靜、乃敢扳簷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餘處、遠者不計其數。赤光相映如雷電、熚烞聲轟耳不絕。又隱隱聞擊楚聲、哀顧斷續、慘不可狀。飯熟、相顧驚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設一謀。予婦取前金碎之、析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履衣帶內皆有。婦又覓破衲敝履、為予易訖、遂張目達旦。是夜也、有鳥在空中如笙簧聲、又如小兒呱泣聲者、皆在人首不遠、後詢諸人皆聞之。

等到我家门口,一个骑兵独独指着我叫后面骑兵说,给我捆上这个穿蓝衣服的。后面骑士刚刚下马,我已经飞跑逃走了。后面骑兵才不管我上马离开。我心想,我穿着粗布衣服和村里人一样,专门偏偏要抓我,不久,我弟弟来了,我哥哥也来了,就一起商量,说这一块都是富商,他们也以为我的富商,怎么办。预算急忙从小路托大哥带着妻子等人冒雨到二哥家。二哥家在何家坟后面,周边都是穷人住。我一个人留守看看情况。一会大哥忽然来了,说城中大路上开始杀人了,还留这里等什么。我们兄弟就算死一块也好啊。我就带着祖宗牌和大哥来二哥家,当时家里大哥小弟,一个嫂子带个侄儿,还有我妻子和儿子,两个小姨子一个小舅子,一起躲在二哥家。天色渐晚,敌兵杀人的声音已经传导门口,我们躲在屋顶上。雨越下越大,十几个人围着一个毯子,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门外哀痛之声惊心动魄,等到夜里没声了,才敢扒着屋檐爬下来,生火做饭。城里到处起火,最近都十几个地方着火,远的不计其数。火光相映如同雷电,噼里啪啦轰耳不绝。又隐约替代打人的呼痛声音,哀叫声断断续续,凄惨不可名状。饭熟了,大家惊悚地互相看着,一筷子饭都吃不下,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我妻子拿来之前的银子切成四块,兄弟四人一人藏一块,放在发髻、鞋子、衣服、腰带的都有。妻子又找来破衣烂鞋给我换上,睁着眼到天明。这一夜,有乌鸦在空中声如笙簧,又像小孩哭泣,萦绕在头边。后来问每个人都说听到。

廿六日、頃之、火勢稍息。天漸明、復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數人伏天溝內。忽東廂一人緣牆直上、一卒持刃隨之、追躡如飛。望見予眾、隨捨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竄、兄繼之、弟又繼之、走百餘步而後止。自此遂與婦子相失、不復知其生死矣。諸黠卒恐避匿者多、紿眾人以安民符節、不誅。匿者競出從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婦女參半。兄謂余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終不能免。不若投彼大群、勢眾則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當是時、方寸已亂、更不知何者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與就之。領此者三滿卒也、遍索金帛、予兄弟皆罄盡、而獨遺予未搜。忽婦人中有呼予者、視之乃余友朱書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散髮露肉、足深入泥中沒脛。一妾猶抱一女、卒鞭而擲之泥中、旋即驅走。一卒提刀前導、一卒橫槊後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數十人如驅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撻、或即殺之。諸婦女長索繫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行過一溝一池、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從其後門直入、屋宇深邃、處處皆有積屍、予意此間是我死所矣。乃逶迤達前戶、出街復至一宅、為西商喬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入門、已有一卒拘數美婦在內、簡檢筐篚、彩緞如山。見三卒至、大笑、即驅予輩數十人至後廳、留諸婦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婦人製衣。婦揚人、濃抹麗妝、鮮衣華飾。指揮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盡媚態、不以為恥。予恨不能奪卒之刀、斷此淫孽。卒嘗謂人曰、我輩征高麗、擄婦女數萬人、無一失節者、何堂堂中國、無恥至此。嗚呼、此中國之所以亂也。

四月二十六日,不久火势稍减。天逐渐亮了,我们又爬上屋顶躲避,已经十几个人趴在屋顶排水沟里面。突然东厢房一个人扒着墙往上爬,一个兵拿刀追着,速度如同飞起来一样。看见我们众人,抛下追的人朝我跑来。我怕极了,立刻往下逃,大哥也跳下来,小弟也跳下来,跑了一百多步才停下。自此和妻子儿子失散,不再知道他们生死了。一些教化的兵怕躲起来人太多,就骗他们给他们安民符节(良民证),不杀他们。躲起来的人都跑出来跟着他们,员工五六十人,一般是妇女。大哥对我说,我们独独四个人,要遇到悍卒,不免一死,不如随大流,人多容易藏起来。就算遭遇不幸,生死都在一起也好(真是愚昧之言)。那时节,大家都方寸大乱,也不知什么才是逃命良策,一起说好啊好啊,一起走过去。领队的是三个满洲兵,挨个要钱,我们兄弟钱都被拿走,就我没被搜查。突然一个女人叫我,一看是我朋友朱书的两个小妾。我赶忙制止他们。两个小妾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脚踩着泥没到小腿。其中一个还抱着一个女孩,兵来抽了几鞭子吧孩子扔到泥里,立即赶走了她。一个兵拿刀走在前,一个兵拿枪在后赶,一个兵在队伍中间,一会在左一会在右,防止人逃走。数十人如同犬羊,稍微走慢点就捶打,有的立刻杀了。妇女们被上绳扣在脖子上,一个个如同串珠,一步一踉跄,浑身泥土。满地都是婴儿,被马蹄人脚踩的脑浆子、内脏破了一地,遍地哭号声。走过的水沟池塘,堆满了尸体,手脚交错在一起。尸血流进水中,化出各种颜色。池塘为之填平。到一个房子,是大理寺姚永言的住所。从后门直入,房屋深邃,到处是死人堆在一起,我想我要死在这里了。结果转来转去走到前门,又走到街上到了另一个房子,是西商(晋商)乔承望的家,也就是这三个兵的巢穴。进门,已经有一个兵抓了几个美女在里面,搜来的财物塞满了箱子筐子,彩色绸缎堆积如山。看到三个兵,大笑着就驱逐我们几十人到后厅里面,把妇女留在边上房间。屋里面两个方桌,三个裁缝和一个中年妇女在做衣服。这个妇女是扬州本地人,浓妆艳抹,穿花衣戴首饰。动作言笑,欣然得色。遇到好东西,就向兵求取,极尽媚态,不以为耻。我恨不得夺这满洲兵的刀砍了这个婊子(如同法国人不敢杀德国人倒是敢给女法奸剃秃头)。当兵的对别人说:“我们当年打朝鲜,俘虏妇女好几万,没有一个失节的,怎么堂堂的中原华夏之国,没廉耻到这地步。”唉啊,这就是中国变乱的原因啊(传统理学的解释,太过书生气)。

三卒隨令諸婦女盡解濕衣、自表至裏、自頂至踵、並令製衣婦人相修短、量寬窄、易以鮮新。諸婦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體相向、隱私盡露。羞澀欲死之狀、難以言喻。易衣畢、乃擁之飲酒、嘩笑不已。一卒忽橫刀躍起、向後疾呼曰、蠻子來、蠻子來。近前數人已被縛、吾伯兄在焉。仲兄曰、勢已至此、夫復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隨之。是時男子被執者共五十餘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飛、無一人不至前者。予隨仲兄出廳、見外面殺人、眾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縛。忽心動、若有神助、潛身一遁、復至後廳、而五十餘人不知也。

三个兵随即命令妇女们把试衣服脱掉,从外到里,从头到脚,并叫做衣服的女人看看长短胖瘦,给她们换上新衣服。妇女们因为威逼,最后光着身体面对着站着【稍微挡住隐私】,隐私都露出来,羞涩欲死的样子难以言喻。换好衣服,兵抱着他们喝酒,高声大笑个不停。一个兵突然拿刀跳起来,对后面疾呼道:蛮子过来、蛮子过来。近前几个人都被捆着,我大哥也在其中。大哥说,事已至此,还说什么。急忙拉住我的手向前走,我弟弟也跟着。当时被抓来的男人五十多个,满兵拿刀一喊,魂都吓没了,没一个人不乖乖向前。我和二哥出到大厅,看外面杀人,一个个等着被杀,我一开始也想就这样等死吧,突然心里一动,如有神助,弯腰偷偷逃走,又回到后厅,这五十个人都没察觉到。

廳後宅西房尚存諸老婦、不能躲避。由中堂穿至後室、中盡牧駝馬、復不能逾走。心愈急、遂俯就駝馬腹下、歷數駝馬腹匍匐而出。若驚駝馬、稍一舉足、即成泥矣。又歷宅數層、皆無走路。惟旁有弄、可通後門、而弄門已為卒加長錐釘固。予復由後弄至前、聞前堂殺人聲、愈惶怖無策、回顧左側有廚、中四人蓋亦被執治庖者也。予求收入、使得參司火掌汲之役、或可倖免。四人峻拒曰、我四人點而役者也、使再點而增人、必疑有詐、禍且及我。予哀籲不已、乃更大怒、欲執予赴外、予乃出。心益急、視階前有架、架上有甕、去屋不甚遠。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甕、身已傾仆、蓋甕中虛而用力猛故也。無可奈何、仍急趨旁弄門、兩手棒錐、搖撼百度、終莫能動。擊以石、則響達外庭、恐覺。不得已、復竭力搖撼之、指裂血流、淋漏兩肘。錐忽動、盡力拔之、錐已在握、急掣門?。?、木槿也、濡雨而漲、其堅澀倍於錐。予迫甚、但力取?、?不能出而門樞忽折、扉傾垣頹、聲如雷震。予急聳身飛越、亦不知力之何來也。疾趨後門出、即為城腳。時兵騎充斥、觸處皆是、前進不能。即於喬宅之左鄰後門挨身而入。凡可避處皆有人、必不肯容、由後至前、凡五進皆如是。直至大門、已臨通衢、兵丁往來、絡繹不絕、人以為危地而棄之。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顛有仰頂、因緣柱登之、屈身向裏、喘息方定。忽聞隔牆吾弟哀號聲、又聞舉刀砍擊聲、凡三擊遂寂然。少間、復聞仲兄哀懇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當取獻。一擊復寂然。予此時神已離舍、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復自主也。旋有卒挾一婦人直入、欲宿此榻、婦不肯、強而後可。婦曰、此地近市、不可居。卒復攜之去、予幾不免焉。室有仰屏、以席為之、不勝人、然緣之可以及梁、予以手兩扳梁上桁條而上、足托駝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虛、料無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又不知幾何人。街前每數騎過、必有數十男婦哀號隨其後。是日雖不雨、亦無日色、不知旦暮。至夕、軍騎稍疏、左右惟聞人聲悲泣、思吾弟兄已傷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婦予子不知何處。欲蹤跡之、或得一見、且使知兄弟死所。乃附梁徐下、躡足至前街、街中枕屍相藉、天暝莫辨為誰。俯屍遍呼、漠無應者。遙見南首數火炬蜂擁而來、予急避之、循郭而走。城下積屍如鱗、數蹶、聲與相觸、不能措足、則俯伏以手代步。每有所驚、即仆地如僵屍、久之始通於衢。衢前後舉火者數處、照耀如白晝。逡巡累時而後越、得達小路。路人昏夜互觸、相驚駭。路不滿百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

宅門閉、不敢遽叩。俄聞婦人聲、知為吾嫂、始輕擊、應門者即予婦也。伯兄已先返、吾婦子俱在。予與伯兄哭、然猶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殺也。嫂詢予、予依違答之。予詢婦何以得免。婦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眾人繼之、獨遺我。我抱彭兒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傷足、亦臥焉。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婦幾十人、皆魚貫而縛之。卒因囑我于諸婦曰、看守之、無使逸去。卒持刀出、又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不見前卒至、遂紿諸婦得出。出即遇洪嫗、相攜至故處、故倖免【洪嫗者、仲兄內親也】。婦詢予、告以故、唏噓良久。洪嫗攜宿飯相勸、哽咽不可下。外復四面火起、倍於昨夕。予不自安、潛出戶外、田中橫屍交砌、喘息猶存。遙見何家墳中、樹木陰森、哭音成籟。或父呼子、或夫覓妻、呱呱之聲、草畔溪間、比比皆是、慘不忍聞。回至兄宅、婦謂予曰、今日之事、惟有一死。請先子一死、以絕子累。彭兒在、子好為之。予知婦之果於死也、因與語竟夜、不得間、東方白矣。

廿七日、問婦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後、古瓦荒磚、久絕人跡。予蹲腐草中、置彭兒于柩上、覆以葦席、婦僂居於前、我曲附於後。揚首則露頂、展足則踵見、屏氣滅息、拘手足為一裹。魂少定而殺聲逼至、刀環響處、愴呼亂起、齊聲乞命者或數十人或百餘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於紛紛子女、百口交啼、哀鳴動地、更無論矣。日向午、殺掠愈甚、積屍愈多、耳所難聞、目不忍視。婦乃悔疇昔之夜、誤予言未死也。然幸獲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兒酣臥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或渴欲飲、取片瓦掬溝水潤之、稍驚則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與俱去。洪嫗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繈褓竟失所在。嗚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煢煢孑遺者、予、伯兄及予婦子四人耳。相與覓臼中餘米、不得、遂與伯兄枕股忍饑達旦。是夜予婦覓死幾斃、賴洪嫗救得免。

四月二十七日,

廿八日、予謂伯兄曰、今日不卜誰存。吾兄幸無恙、乞與彭兒保其殘喘。兄垂淚慰勉、遂別、逃他處。洪嫗謂予婦曰、我昨匿破櫃中、終日貼然、當與子易而避之。婦堅不欲、仍至柩後偕匿焉。未幾、數卒入、破櫃劫嫗去、捶擊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後仲兄產百金、予所留餘亦數十金、並付洪嫗、感此也。少間、兵來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後接踵、然或一至屋後、望見柩而去。忽有十數卒恫喝而來、其勢甚猛、俄見一人至柩前、以長竿搠予足、予驚而出、乃揚人之為彼鄉導者、面則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憐、彼索金、授金乃釋予、猶曰、便宜爾婦也。出語諸卒曰、姑捨是。諸卒乃散去。喘驚未定、忽一紅衣少年摻長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舉鋒相向、獻以金、復索予婦。婦時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紿之曰、婦孕多月、昨乘屋墜下、孕因之壞、萬不能坐、安能起來。紅衣者不信、因啟腹視之、兼驗以先塗之血褲、遂不顧。所擄一少婦一幼女一小兒、小兒呼母索食、卒怒一擊、腦裂而死、復挾婦與女去。

四月二十八日,我和大哥说,今天不知道谁能活下来,大哥要能幸存,求你把彭儿养大。大哥垂泪安慰我,然后道别逃到别的地方。洪大妈对我妻子说,我昨天藏在破柜子里,一整天都没事,应该换你藏了。我妻子解决不去,依然躲在棺材后面。不久,几个当兵的进来,把柜子砸开抓走洪大妈,百般拳打脚踢,始终没有供出我们。我极为感激,后来二哥家里的一百两银子、我剩下的几十两银子都给了洪大妈,都是为了今天的恩情。不久,兵来的更多,到我藏得地方的一个接一个,但一旦到屋里一看棺材就走了。突然,有十几个兵骂骂咧咧进来,来势汹汹,突然一个兵到棺材钱拿着竹竿子捅我脚,我被吓出来,原来是给他们当带路的本地人,见过忘了叫什么名字。我苦苦哀求,他要钱,钱给了才放了我,还说,?妈的,便宜你媳妇了。出门对兵说,各位总爷,就一口棺材,走吧,这些兵才散去。我喘息未定,突然一个红衣少年拿长刀到我藏身之处,大叫着要捉我,我爬出来后,拿刀对着我,给他钱,又要抓我妻子。我妻子当时怀孕九个月,死死地趴在地上不起来,我骗他说,我妻子怀孕多月,昨天从屋顶掉下来流产了,坐都坐不住,实在是起不来。红衣男不信,就过去扒开衣服看肚子,又看了我事先涂上血的裤子,才不管。他强了一个少妇,一个小女孩还有一个小婴儿,小婴儿喊妈妈要吃的,这兵一怒,一拳头捣碎小孩的头,架着妇女和小女孩离开了。

予謂此地人逕已熟、不能存身、當易善地處之。而婦堅欲自盡、予亦惶迫無主、兩人遂出、並縊于梁。忽項下兩繩一時俱絕、並跌於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門、直趨堂上、未暇過兩廊。予與婦急趨門外、逃奔一草房、中悉村間婦女、留婦而卻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積連屋、予登其顛、俯首伏匿、復以亂草覆其上、自以為無患矣。須臾卒至、一躍而上、以長矛搠其下、予從草間出乞命、復獻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數人、皆有所獻而免。卒既去、數人復入草間、予窺其中、置大方桌數張、週邊皆草、其中廓然而虛、可容二三十人。予強竄入、自謂得計、不意敗垣從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為他卒窺見、乃自穴外以長矛直刺。當其前者無不被大創、而予後股亦傷。於是近穴者從隙中膝行出、盡為卒縛、後者倒行排草而出。

予復至婦所、婦與眾婦皆伏臥積薪、以血膏體、以糞綴髮、以煤飾面、形如鬼魅、鑒別以聲。予乞眾婦、得入草底、眾婦擁臥其上。予閉息不敢動、幾悶絕、婦以一竹筒授予、口銜其末、出其端於上、氣方達、得不死。戶外有卒、一時手殺二人、其事甚怪、筆不能載。草上諸婦無不股栗、忽哀聲大舉、卒已入室、復大步出、不旋顧。天亦漸暝、諸婦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復同婦至洪宅、洪老洪嫗皆在。伯兄亦來、云是日被劫去負擔、賞以千錢、仍付令旗放還。途中亂屍山疊、血流成渠、口難盡述。復聞有王姓將爺居本坊昭陽李宅、以錢數萬日給難民、其党殺人、往往勸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餘、昏昏睡去。

我又到妻子藏身处,各妇女都趴在柴草里面,身上涂满血污,头上糊满了屎尿,脸上涂满了煤灰,就像鬼一样,只能靠声音找人。我求妇女才许我到草底藏起来,妇女们趴在我上面,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差点憋死。妻子给我一根竹筒让我叼着,一头探出来通了气,才没被憋死。门外有兵,【待续】

次日、則廿九矣。自廿五日起、至此已五日。或可冀幸遇赦、又紛紛傳洗城之說、城中殘黎冒死縋城者大半。舊有官溝、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夜行晝伏、以此反罹其鋒。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輒結伴夜入官溝盤詰、搜其金銀、人莫敢誰何。予等念既不能越險以逃、而伯兄又為予不忍獨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蔽處知不可留、而予婦以孕故屢屢獲全、遂獨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婦與彭兒裹臥其上、有數卒至、為劫出者再、皆少獻賂而去。繼一狠卒來、鼠頭鷹眼、其狀甚惡、欲劫予婦。婦偃蹇以前語告之、不聽、逼使立起、婦旋轉地上、死不肯起、卒舉刀背亂打、血濺衣裳、表裏漬透。先是婦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不可以夫婦故乞哀、並累子。我死則必死子目、俾子亦心死。至是予遠躲草中、若為不與者。余謂婦將死、而卒仍不捨、屢擢婦髮周數匝於臂、怒叱橫曳而去。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地、環曲以出大街、行數步必擊數下。突遇眾騎至、中一人與卒滿語一二、遂捨予婦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無完膚矣。

第二天,四月二十九日,从四月二十五日起,到现在已经五天了,或许有幸遇到赦免,又有人传言要屠城,城里一大半幸存的人冒死从城墙吊出去。过去的官府修的河沟,河水被死人堵住不能流通,到现在就像平路一样。夜行昼伏反而被杀死,城外的亡命之徒要谋城里的财富,动辄结伴夜里到官沟上盘问搜刮金银,逃亡的没一个敢问的。我们想既然不能冒险逃亡,大哥又因为我不忍心独自逃跑,拖到黎明才打消了念头。之前躲避的地方知道不能再呆着了,我妻子因为怀孕屡屡得以保全(不被掳走强奸),于是我们躲在护城河边的草丛中。妻子和彭儿裹着草趴在上面,有几个兵来,被劫持两次,都是给一些钱才走。一会来了一个狠厉的兵,鼠头鹰眼,长相凶恶。想要劫走我妻子。妻子哀求着拿之前的话告之,不听,逼迫站起来。妻子在地上滚爬,死也不肯起来,这个兵拿刀背乱打一气,血溅满了衣服,内外浸透。之前妻子告诫我,如果遇到不幸,我一定会死,你别说我们是夫妻来求人家,还会连累孩子。我死也要死在你眼前,使你也心死。因此我远远躲在草丛里面,如同没看到没听到一样(读书人羸弱不能作为)。我想妻子马上死了,但是这个兵还是不放开,来回揪着妻子长发绕在自己膀子上,怒骂着拉着走,从田间都到深巷子走了一箭之地,绕来绕去走到大街上,走几步就要打几下。突然一伙骑兵来了,其中一个和兵用满语说了什么,就扔下妻子离开了,妻子才能匍匐爬回来,大哭一场,身上没有一块好皮了。

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墳前後多草房、燃則立刻成燼。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網者、為火一逼、無不奔竄四出、出則遇害、百無免一。其閉戶自焚者由數口至數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積骨多少矣。大約此際無處可避、亦不能避。避則或一犯之、無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或與屍骸雜處、生死反未可知。予因與婦子並往臥塚後、泥首塗足、殆無人形。時火勢愈熾、墓木皆焚、光如電灼、聲如山摧、悲風怒號、令人生噤、赤日慘澹、為之無光。目前如見無數夜叉鬼母驅殺千百地獄人而馳逐之。驚悸之餘、時作昏眩、蓋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間矣。

忽然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茅草屋,一烧就成灰。其中一点点间隙中,一两个漏网者,被火一逼,没有不窜出来到处跑,一跑出去就被杀害,一百个里面没一个幸免。关门闭户自焚的从几口人到数百口人,一间房里,实在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尸骨。大约这般情况无处可避,也不能避得开。避开的也被乱兵侵犯,没钱会死,有钱也得死。惟有处于阴沟边,要么躺在死人堆里的,生死反而不一定。我和老婆孩子一起躺在坟头后面,脸上脚上全是烂泥,差不多没个人样子。这时火势愈加猛烈,坟头树木全烧着了,火光如同闪电,声音如同山塌,悲风怒号,叫人不敢做声,太阳也为之惨淡,失去了光彩。眼前就仿佛无数的夜叉鬼母驱赶杀戮千百【不明】,惊吓之余,忽然昏头眩晕,大概也不知道这个身体还在不在人世间了。

驟聞足聲騰猛、慘呼震心、回顧牆畔、則予伯兄復被獲。遙見兄與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脫、卒走逐出田巷、半晌不至。予心方搖搖、乃忽走一人來前、赤體散髮、視之、則伯兄也。而追伯兄之卒、即前之劫吾婦而中途捨去者也。伯兄因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僅存一錠、出以獻卒、而卒怒未已、舉刀擊兄、兄輾轉地上、沙血相漬、注激百步。彭兒拉卒衣涕泣求免時年五歲、卒以兒衣拭刀血再擊而兄將死矣。旋拉予髮索金、刀背亂擊不止、予訴金盡、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牽予髮至洪宅。予婦衣飾置兩甕中、倒置階下、盡發以供其取。凡金珠之類莫不取、而衣服擇好者取焉。既畢、視兒項下有銀鎖、將刀割去、去時顧予曰、吾不殺爾、自有人殺爾也。知洗城之說已確、料必死矣。置兒于宅、同婦急出省兄、前後項皆砍傷、深入寸許、胸前更烈、啟之洞內腑。予二人扶至洪宅、問之、亦不知痛楚、神魂忽瞶忽蘇。安置畢、予夫婦復至故處躲避。鄰人俱臥亂屍眾中、忽從亂屍中作人語曰、明日洗城、必殺一盡、當棄汝婦與吾同走。婦亦固勸余行、余念伯兄垂危、豈忍捨去。又前所恃者猶有餘金、今金已盡、料不能生。一痛氣絕、良久而蘇、火亦漸滅、遙聞炮聲三、往來兵丁漸少。予婦抱彭兒坐糞窖中、洪嫗亦來相依。有數卒擄四五個婦人、內二老者悲泣、兩少者嘻笑自若。後有二卒追上奪婦、自相奮擊、內一卒勸解、作滿語。忽一卒將少婦負至樹下野合、餘二婦亦就被汙、老婦哭泣求免。兩少婦恬不為恥、數十人互為奸淫。仍交與追來二卒、而其中一少婦已不能起走矣。予認知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為、應至於此、驚駭之下、不勝歎息。

骤然听到重重的脚步声,惨呼声震慑人心,我回望墙边,竟然是我大哥又被抓了。远远看到大哥和当兵的相持,大哥力气大,挣脱跑了。当兵的跑着追出田巷,半晌没跑回来。我心里正摇摇欲坠,突然走来一个人,光着身体披头散发,一看是我大哥。而追我大哥的兵,就是之前劫掠我妻子而中途扔掉的那个人。大哥因为被兵逼迫,不得已想我要钱求活命,我就剩一锭银子,拿出来献给当兵的,结果当兵的气还没消,举刀猛打大哥,大哥晃着身子最终倒在地上,地上沙子血液混在一起,喷流百步。彭儿拉着当兵的衣服哭着求饶,当时才五岁。当兵的在儿子衣服上擦刀然后又砍,大哥马上就要死了。马上当兵的拉着我头发要钱,刀背乱打个不停,我说没钱了,非要只有一条命。但是还有别的财物。当兵的牵着我的头发到洪家房中,我妻子衣服和首饰都藏在两个大瓮中,倒放在台阶下,都拿给他。凡是金银珠玉没有不要的,衣服则捡好的拿。拿完了,看我儿子脖子下有银锁,拿刀割了去,走的时候回头对我说,我不杀你,有的人杀你。看来洗城(屠城)的事情确定了,想来死定了。把儿子藏好,就和妻子急忙出去看看大哥怎么样,前后脖子都被砍伤,伤口深一寸左右,胸前更重,伤口开了能看到内脏。我们两人比他扶着走到洪家宅子,问大哥说都感觉不到疼痛了。精神一会昏迷一会清醒。都安置好了,我们夫妻又回老地方躲起来。邻居都趴在四人中,突然尸体中有人说,明天屠城,会杀个干净,你应该抛弃你老婆和我一起跑。妻子也坚决劝我走,我念及大哥垂危,哪忍心抛弃他走。又想到之前还有剩的一点钱,现在钱都没了,想来没活路。心理悲痛昏厥,好久才苏醒,而火势逐渐变小,远处听到号炮三声,往来兵丁慢慢变少。妻子抱着彭儿坐在粪坑里,洪大妈也来靠在一遍。有几个当兵的捉了四五个女人,里面两个老的在悲泣,两个年轻的倒是嬉笑自若。后面来了两个当兵的追上抢女人,互相殴打,其中一个当兵的用满洲话劝架。突然一个当兵的背着少妇到树下强奸,剩下两个妇女也马上被奸污。老妇人哭着求饶。两个少妇恬不知耻,和数十个人轮奸。完事后仍交给追来的两个当兵的,其中一个少妇已经站不起来了。我认出是焦家的媳妇(北方:儿媳妇),他们家平日风格作为,也差不多会干这种事(或者是:他们家平日作为,应该有此报应)。惊骇之下,叹息不止。

忽見一人紅衣佩劍、滿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隨從一人、衣黃背甲、貌亦魁梧、後有數南人負重追隨。紅衣者熟視予、指而問曰、視爾非若儔輩、實言何等人。予念時有以措大而獲全者、亦有以措大而立斃者、不敢不以實告。紅衣者遂大笑謂黃衣者曰、汝服否、吾固知此蠻子非常等人也。復指洪嫗及予婦子問為誰、具告之。紅衣者曰、明日王爺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幸勿自斃。命隨人付衣幾件、金一錠。問、汝等幾日不食。予答以五日、則曰、隨我來。予與婦且行且疑、又不敢不行。行至一宅、室雖小而貲畜甚富、魚米充軔。中一老嫗、一子方十二三歲、見眾至、駭甚、哀號觸地。紅衣者曰、予貸汝命、汝為我待此四人者、否則殺汝、汝此子當付我去。遂挈其子與予作別而去。老嫗者、鄭姓也、疑予與紅衣者為親。因謬慰之、謂子必返。天已暮、予內弟復為一卒劫去、不知存亡、婦傷之甚。少頃、老嫗搬出魚飯食予。宅去洪居不遠、予取魚飯食吾兄、兄喉不能咽、數箸而止。予為兄拭髮洗血、心如萬磔矣。是日、以紅衣告予語遍告諸未出城者、眾心始稍定。

忽然见到一个穿红衣服佩剑、带着满洲帽子、穿着官靴的人,看年龄不到三十岁,姿容俊爽。随从一个人,穿黄背甲,相貌也很魁梧。后面好几个汉人背着东西追随。红衣男子盯着我看很久,指着我问,你的,和他们的不一样,说,你的,什么人?我想这时节,有的穷措大能凭读书人身份免死,也有因为读书人身份立刻被害的,不敢不说实话。红衣男子于是大笑着对黄衣男子说,你服了吧,我就知道,这个蛮子不是一般百姓。又指着洪大妈、我妻子儿子问是谁,都告诉了他。红衣男子说,明天,王爷下令封刀,杀人的不许,你们得活命,自己把自己弄死的不要。命令随从给我们几件衣服,一锭银子。问我们几天没吃饭了,我说五天了,他说跟我来。我和妻子一边走一边怀疑,但不敢不走,走到一个宅子,房子不大里面食物存货不少,咸鱼大米很多。其中一个老太太、一个孩子才十二三岁。见一群人来十分害怕,趴在地上哀号。红衣男子说,我的,留你们一条命,你替我这四个人的招待,不然杀了你。还有,你小孩跟我走。于是抓了孩子和我告别而去。问老太太,姓郑,她怀疑我和红衣男子关系近,我就顺着她想来安慰她,说孩子肯定能回来。天色晚了,我小舅子又被一个兵抢走,不知是死是活,妻子十分悲伤。不就,老太太拿出咸鱼米饭给我吃,这里离洪大妈家不远,我拿去给我大哥吃,他咽不下去,吃几筷子就撂下了。我替大哥擦头发清洗血迹,心如刀绞。当日,把红衣人说的话告诉没出城的人,大家心里稍微安定些。

次日為五月朔日、勢雖稍減、然亦未嘗不殺人、未嘗不掠取。窮僻處或少安、而富家大室方且搜刮無餘、子女由六七歲至十餘歲搶掠無遺種。是日、興平兵復入揚城、而寸絲半粟、盡入虎口。前梳後篦、良有以也。

第二天是五月初一、情势稍微好点,但是还是在杀人、还是在抢劫。穷的、偏僻的地方还稍微安宁点,但是有钱人、大家族都被搜刮殆尽、子女6、7岁到十几岁的都被抢走不留一人。当天,兴平伯的兵又进了扬州城,剩下点的粮食布匹,都被抢走。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果然如此。

初二日、傳府道州縣已置官吏、執安民牌遍諭百姓、毋得驚懼。又諭各寺院僧人焚化積屍。而寺院中藏匿婦女亦復不少、亦有驚餓死者。查焚屍簿、載其數前後約計八十萬餘、其落井投河、閉戶自焚及深入自縊者不與焉、被擄者不與焉。是日、燒綿絮灰及人骨以療兄創。至晚、始以仲兄季弟之死哭告予兄、兄頷之而已。

五月初二,传闻府道州县各级政府已经设置管理,拿着安民牌子到处告知百姓不要惊慌;又命令各寺院的僧人焚化积尸。而寺庙中藏着的妇女也不少,也有吓死、饿死的。后来我查了寺庙的焚尸卜,记载前前后后烧了八十多万具尸体,还不算跳井投河的、关门自焚的、不知道哪里吊死的、也不算被掳走不知道死哪里的。当日,我烧棉花灰和死人骨头,磨粉给大哥治疗伤口,到晚上,才哭着告诉他二哥、小都死了弟,大哥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初三日、出示放賑。偕洪嫗至缺口關領米。米即督鎮所儲、軍糧如丘陵、數千石轉瞬一空。其往來負戴者俱焦頭爛額、斷臂折脛、刀痕遍體、血漬成塊、滿面如燭淚成行、碎爛鶉衣、腥穢觸鼻、人扶一杖、挾一蒲袋、正如神廟中竄獄冤鬼。稍可觀者猶是卑田院乞兒也。奪米之際、雖至親知交不顧、強者往而復返、弱者竟日不得升斗。

五月初三,官服出榜文放赈济粮,我们和洪大妈一起到缺口关领大米,这些大妈就是之前史阁部存储的军粮,虽然堆积如山,但数千担转瞬一空。往来背粮食的,一个个都焦头烂额,缺胳膊少腿,浑身刀伤,血迹成块,满面泪水如同蜡烛流淌过,破衣烂衫,浑身腥臭味呛人鼻子。一个个扶着拐杖,夹着蒲包,就像神庙里面逃狱的怨鬼一般。稍微能看点的,也如同救济院里面的乞丐。抢大米的时候,就算至亲好友也不管不顾,强者领大米一遍又一遍,弱者一整天得不到斗升之米。

初四日、天始霽、道路積屍既經積雨暴漲、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內潰、穢臭逼人。復經日炙、其氣愈甚。前後左右、處處焚灼、室中氤氳、結成如霧、腥聞百里。蓋此百萬生靈、一朝橫死、雖天地鬼神、不能不為之愁慘也。

五月初四,天开始放晴,道路上死尸结果雨水泡已经暴涨,死人发青的皮肤像鼓一样,血肉在里面溃烂,臭味逼人。再经过太阳晒,味道越发强烈。前后左右,到处在烧死人,房间里的烟气结成了雾霾,腥臭味百里之外都能闻到。大约这百万生灵,一朝横死,就算天地鬼神,也不能不为之哀愁凄惨吧。

初五日、幽僻之人始悄悄走出、每相遇、各淚下不能作一語。予等五人雖獲稍蘇、終不敢居宅內。晨起早食、即出處野畔、其妝飾一如前日。蓋往來打糧者日不下數十輩、雖不操戈、而各製梃恐嚇、詐人財物、每有斃杖下者。一遇婦女、仍肆擄劫、初不知為清兵、為鎮兵、為亂民也。是日、伯兄因傷重、刀瘡迸裂而死、傷哉、痛不可言。憶予初被難時、兄弟嫂侄婦子親共八人、今僅存三人、其內外姨又不復論。計揚之人如予之家不知凡幾。其數瀕於死、幸死而不死、如予與婦者甚少、然而愁苦萬狀矣。

五月初五,躲在偏僻之处的人才悄悄出门,与人相遇,各自流泪说不出话来。我们五个人虽然稍微恢复了一些,但始终不敢住在屋里。早上起来吃点东西,就出门处在野地里,打扮的和之前几天一样惨,因为来回抢粮食的人不下数十个,虽然不拿刀,但拿着木棍恐吓诈取财物。常常有人被活活打死。一遇到妇女,依然肆意掳掠,也不知道是清兵还是本地兵还是乱民。当天,大哥因为伤加重,刀伤迸裂而死,我伤心到说不出话。回忆我们刚刚遭难的时候,兄弟三人和嫂子、侄子、妻子儿子一共八个人,现在仅存我一家三人,更不必说内外的小姨子都没了。算算扬州人像我家的不知凡几。如我和妻子一样,多次濒临死亡,想死又死不了的虽然少,然而愁苦万状,不可胜言。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間皆身所親歷、目所親睹、故漫記之如此、遠處風聞者不載也。後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無事之樂、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閱此當驚惕焉耳。

从四月二十五日到五月五日,共十天,期间都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因此粗粗记录如此,是那些处庙堂之远、风闻奏事之人记载不到的事情。

后世幸运生在太平之世的人,如果只知道享受太平无事的快乐,而不知道自我反省、修正社会弊端、一味地浪费太平时节不去解决问题,读这篇文章应当惊恐警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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