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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第一楼”遗韵香如故:文化世家鲍氏家族百年传奇

jellybean 2024-04-19 13:38:48 往事回忆 130 ℃ 0 评论

镇江,古称京口,是长江三角洲中心区27城之一,曾为民国江苏省会。第一楼街是镇江城里很有名的一条古街,因南宋诗人 “京囗画楼三百所,第一新楼名喜雨”之句而得名,如今是镇江市的核心商业圈。

第一楼街,亦是江南文化世家鲍氏家族的世居之地。鲍家以诗礼传家,兴学恤贫,诗作众多而著称乡里,有清以来出过不少举人、进士,其中鲍皋(著《海门诗钞》)、鲍之钟及清代诗人袁枚的女弟子鲍之蕙三姐妹等,都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作;近百年来还走出了近现代史学先驱、中国文化学奠基人、图书馆学家柳诒徵(1880—1956),古文字、音韵学家、甲骨文专家和私人藏书家鲍鼎(1898—1973)两位学人。

京口“第一楼”遗韵香如故:文化世家鲍氏家族百年传奇

一百多年来,鲍家四代人见证了故家兴衰、故交零落,端的是秋月春风多少事,白发渔樵话当年。

“第一楼街”介绍。 (除特别标注,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镇江有缘识故居

缘起今夏。8月4日,我从杭州赴镇江参加江苏省历史学会柳诒徵研究分会成立大会。镇江是我外婆的娘家,娘家人系世居第一楼街的鲍家。会后当晚,意犹未尽的我直接从南山景区搬至第一楼街,开始了两天的寻踪之旅。

夜幕。华灯。以饮食店铺、婚庆门店和KTV为主的第一楼街,面积开阔,人流不多,鲜少城市特色,倒是在一条直街上,迎面遇见一幢青砖老宅,于周边的浓酽烟火气里显得风格迥异,气质别具。房屋正中匾额书:横秋堂。

横秋堂

询问得知,它是2004年镇江旧城改造时,第一楼街唯一保存的清代私家园林建筑。当年拆建方斥资一亿美元,力主全拆重建,而镇江市文管办希望保留四户江南典型民宅,横秋堂是一家,鲍家也是其中一家,结果只留下了蒋家的横秋堂。

故居痕迹杳如黄鹤。打的去图书馆查资料,所遇镇江司机十分热情,听我叨叨第一楼街消失的老房子,立马推荐抖音视频“北京琪哥”,说有一对年轻的北京夫妇旅居镇江,拍了横秋堂视频,“是135年历史的神秘古宅,许多镇江人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模样,也从没见过有人进出”,司机十分感慨,视频提到了第一楼街的鲍家老宅。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刷抖音,看视频,听蒋家主人介绍横秋堂保存之艰辛:奔波整整两年,拆建后面积从1600平方缩至200平方,少了许多精华部分,大宅门朝向也由南改东了…… “晚清秀才鲍家是楠木结构的老宅,面积比我们家小,他们家族庞大,人口众多,对拆迁需求大,老房子就没保存下来。”

楠木结构,珍稀老宅,缘何不保?我有了探究兴趣。上海两位表舅告诉我,当年鲍家也想保的,还托了柳诒徵长孙,复旦大学老师柳曾符递交申请,终无能为力。

经镇江图书馆和当地文史爱好者牵线,我联系到了“白发渔樵”——第一楼街鲍氏后人,生长于一代名相张玉书故居,现年95岁(虚龄)的江苏大学退休教师鲍元顺先生。

故家往事便一一清晣起来——

“典”来的张玉书故居

“被拆除的第一楼街鲍家老宅,不是楠木结构,也是清代常见的青砖瓦房,有三进约二十来间。”鲍元顺说,橫秋堂主人所说的楠木结构老宅,不在第一楼街,在老南门大街51号,是他祖父鲍心培于辛亥革命后“典”来的张玉书故居,可惜抗战时被日本鬼子烧毁多半。

张玉书(1642一1711) ,字素存,号润甫,江苏丹徒(今镇江市区)人,历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侍讲学士,累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他是二十四史最后一部《明史》总裁,也是妇孺皆知的《康熙字典》总编纂。

故居建于1638年,占地面积两亩,主院内有四进房屋,分为前进房三间、中进房四大间、后进房三间、备用房三间,另有两间堆放烧柴,还有几个门面房出租。当年备用房后面有一个大花园,植有桃树、杏树、枇杷树和石榴树等,绿草茵茵,树木葱郁,更有假山流水,错落别致,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古典精品私宅。

鲍家人搬进张玉书故居是三口小家,后来发展为十二口人的大家庭, 到了1990年代,随着南门大街拓宽拆迁,故居仅剩的几间小屋亦荡然无存。

鲍皋 墨梅图

鲍之钟扇面 磁青金粉

鲍元顺介绍,辛亥革命后,张家后人因生活拮据,典当了老祖宗的故居。之所以是典不是卖,应有赎回之念,无奈一直手头紧, 十年典当期满就正式签约卖给了鲍家鲍心培。

秀才鲍心培,年近不惑,一直和大家族挤住第一楼街1号大院。原配病故后,续弦生下两个儿子,小儿不幸夭折,所喜大儿鲍长畬性静好学,19岁就当了学塾老师,那么,让鲍秀才操心的唯一大事就是儿子的个人问题了。

原配袁夫人生前叹息,没给鲍家留下一儿半女,以后坟前没得人纪念她,秀才贴近床头轻声抚慰让她放心。

鲍元顺回忆,当年祖父一边为自己的父亲求良缘,一边四处看房,他要找一处风水好、够宽敞的大宅院繁衍生息。机缘巧合,一眼相中了典押的张玉书故居。

故居宽敞亮堂,出入方便,后花园里林木葱郁,生机勃发。早年张玉书父亲张九徵和四个儿子都是进士, “一门五进士”的房子甚合心意。但秀才经济条件一般,“先典再议”就有了缓冲余地, “后来,爷爷向亲友借款买了房,靠出租门店还钱。” 就这样,鲍元顺的祖父、祖母和父亲从第一楼街搬到了南门大街,粉刷一新后,便为儿子操办起婚事来。

鲍元顺曾记录:故居的前进房是五架梁,中进有楠木所建七架梁的大厅,鲍氏父子把私塾设在大厅里,俩人都以授课为业。父子俩熟谙四书五经,教书有方,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加上门面房出租,小日子开始红火起来。

娶进门的儿媳妇姓袁,金坛人,她的嫡亲姑母就是鲍秀才的原配袁夫人。这位袁小姐粗通文墨,喜欢阅读,嫁到鲍家时有姓无名,秀才公公为她取名袁念先。

“我大哥鲍元昌就出生在张玉书故居里,那是民国二年的事。”鲍元顺是出生在故居里的鲍家第九个孩子,那是民国十七年,也就是 1928年。

袁小姐念先,果然没有辜负姑母生前所愿,也圆了公公鲍心培最大的梦想一一这个家要像花园里他亲手植下的石榴树一样,“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多子多福。袁念先一辈子生育八儿一女,除老二夭折外,七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故居里平平安安出生、健健康康长大了。

《镇江鲍氏名人诗词合集》

被日本鬼子烧毁了

鲍元顺十岁那年,鲍家,镇江,整个中国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1937年7月7日,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1月下旬,古运河畔,虎踞桥旁,停泊着中国军人运输船,船上装载着大批军服。这是一支国民党的后勤保供队伍,看到鲍家的房屋较大,出行方便,就进驻入内,把军服堆放在中进房的楠木大厅和几个房间里。

“当时父亲已逝,大哥在南京,三哥在南通,姐姐出嫁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和我们四五六七八五个兄弟,还有一个回不了家的苏北女佣,一共七口人。”日本人打进中国,国民党军队进了家门,这让一家老小很是惶恐不安,何况,“祖母才回第一楼街老宅呢。”

《镇江沦陷记》扉页有柳诒徵印章(裴伟提供)

忐忑的家人决定,马上回第一楼街和族人聚首,商量对策。“大约是11月22日,一家人回到第一楼街的鲍宅,呆了一周左右。当时,东乡姚桥镇有人来接鲍家的亲家去乡下避难,鲍家人就跟着一起逃,大概有28个人跟着……”鲍元顺说,当时非常危险,他们离开镇江不到十天,日本人就进城了。

进城的日本兵奸杀掠抢,无恶不作,镇江城的大火烧了十天十夜,受害最重的是大西路西段与南门大街,鲍家——张玉书故居,这座文物级的珍贵古建筑毁于一旦。

具体经过是:就在镇江沦陷的头几天,1937年12月18日,日军十三师团天谷支队的第一辆坦克,通过虎踞桥进入南门大街,冲进张家巷,在巷口的鲍家搜出了来不及运走的军人军服,恼羞成怒,立即纵火焚烧房子,熊熊烈火,火光冲天……被鬼子烧毁的故居有四处,分别是前进房三间、中进房四大间、备用房三间,还有两间柴房,“后来因为风向转变,第四进房几小间得以幸免,但殃及邻家,房屋也烧了。”烧毁房屋总面积约365平方。

小小江城,街头巷尾,遍布被杀的男女老少和婴儿尸体,到处硝烟弥漫,大量房屋被焚。据张怿伯在《镇江沦陷记》里描述,当时镇江城“无家不破,无室不空;毁坏财物,不计其数;杀戮生命,无从统计。”

漂泊近一年,小元顺重返镇江,眼前的景象让他痛彻心扉,没齿难忘:私塾所在的楠木大厅荡然无存,大小20几间房仅剩几间小屋,宅门还在,残破不堪,惟有树叶飘零,寒风怒吼……

新安鲍氏承凤派支谱

家谱图

鲍兴增(进士)为家谱作序

经营两家慈善堂

1937年,镇江,完节堂。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一群命运各异的女人,平静的生活因抗战而荡起涟漪。从“守节”到“守义”,从“守身”到“献身”, 生死关头,杨淑娴和堂主、陈二嫂一起,凛然做出抉择……

这是大型扬剧现代戏《完节堂1937》的故事背景,展现了非常时期的一段传奇——“抗战军民的信念与人格、理想和追求”。这部戏荣获第三届江苏省文华奖·文华优秀剧目奖。

“镇江完节堂就是我曾祖父鲍上传和一个柳姓朋友创办的”,鲍元顺告诉我。

毕业于国立南京大学法学院的鲍老,鲐背之年,精神矍铄,每天要去镇江图书馆,酷暑夏天也不停歇。他还有两个哥哥健居上海,一个99岁,一个97岁。

智者乐,仁者寿。1861年开埠的镇江,是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唯一交汇枢纽,文化积淀厚重,其慈善事业的近代化历程有一定的典型意义,也和鲍家息息相关。

和鲍家有关的两个慈善堂,一个是完节堂,一个是普仁堂。

古时丧夫女子,一要有饭吃,二要子女有人教。完节堂是专为收容孤苦孀妇的场所,也是帮助孀妇完成守节意愿的地方,无疑也有着浓烈的封建时代烙印。

据《续丹徒县志》记载,镇江绅士柳旭于1873年筹办完节堂,在城内七星街口(今东门坡)打下四进房屋的地基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建成,不久病故。他的好朋友鲍上传就接过重担继续建堂,由镇江绅士严作霖、靳文泰募捐银三千四百两,于1888年建成总门房三间,内舍四进二十八间的完节堂。

鲍上传就是鲍元顺的曾祖父,秀才鲍心培的父亲。

“嫠妇(寡妇)携带子女入堂,未出痘者,为种牛痘,子六七岁划入本堂义塾,晚入内住,十岁就宿于外,女随母学针线及笄之年,堂中访明门第子弟,听其母做主许配,无资遣嫁者,本堂酌助随身妆束约十二千文。”《续丹徒县志》上的这段记载,得到了鲍元顺的印证。他补充说,完节堂为小男生提供私塾教育,每15人聘请一名老师,最多时聘了五名老师。对贫困寡妇和孤儿也有适当补助,子女年满16岁或推荐就业或访好出嫁人家,有一回还与第一楼街的鲍家结了亲,“鲍敦典的女儿就嫁给了完节堂的一名子弟。”

此照约摄于1930年代,从左至右:鲍鼎、鲍长谷、鲍长叙(敦典)、鲍长駜

完节堂的盛大节日不是逢年过节,而是儿子考取功名、成家立业后回来接寡母出堂,“那一定会敲锣打鼓欢送出门的。”

鲍上传义务办堂,不取报酬。他二儿子鲍心增考取进士进京做官,也常有捐资捐物。上传先生83岁仙逝,鲍家族人一致推举心增弟弟鲍心培接班,住在张玉书故居里的鲍心培私塾也不教了,致力完节堂事务。

“完节堂一开始仅收20户寡妇,最多时收了600户。”聊到祖父鲍心培,鲍元顺有几分敬佩,“他也不拿工资,只报销差旅费。他和朋友另外购了一些房,家用开支就靠租金维持。”

鲍心培故世后,完节堂堂主实行薪酬制——毕竟养家糊口第一位,并转由外姓主持,直到抗战前夕,接力棒重新交回鲍家,传到了毕业于两江师范学堂的鲍敦典,也就是鲍长叙的手里。敦典70大寿后退休归家,完节堂(改名贫嫠教养所)交给公家。

我手头有1937年完节堂(贫嫠教养所)堂主鲍敦典(1878—1962)和柳诒徵赠诗韵所作的一首诗:

匹夫有责系兴亡,壮不如人老岂强,千里飞看鸿鹄举(注:君行时留百元为余避乱资,时余志在保堂未敢领),孤堂乱弭蝶蜂狂,仁非从井双援手(注:嫠妇孙严氏闻警,率女投井,由朱司事昌松救出),贫馈无粮万转肠,闻道水乡安且乐,桃花浪起隔江望。

诗旁有注:君(指柳诒徵)避住兴化,知余保堂,特赠诗来。

1937年4月,花甲之年的敦典公受乡绅商董事会重托,临危受命,出任镇江私立贫嫠教养所主任。12月镇江沦陷,日寇铁蹄之下,一些妇女不甘受辱,选择以死抗争,诗中 “仁非从井双援手”说的孙严氏母女便是一桩典型事例。

至于普仁堂,主要为穷人开设义诊,也行收尸埋骨善举(详见镇江《奉宪示禁》碑)。镇江状元知府、金山 “天下第一泉”石刻题写人王仁堪(1849年—1893年)素慕鲍家善名,特聘鲍上宗、鲍上传兄弟为普仁堂董事,还让他们在其创办的南泠学舍(书院,原址遭日寇炸毁)教书。

柳诒徵在《记早年事》里也提到外祖父鲍仲铭(鲍上宗,字仲铭)主持过普仁堂。为什么能主持普仁堂,也有个故事:

在古代,食盐是不允许私自售卖的,只能政府统一售卖。但民间贩盐牟利者屡禁不止。当年镇江东台的读书人要应乡试,需要资金盘缠,许多人就偷偷运盐贩卖,“而不售盐者,仅丁、王、鲍三家”,柳诒徵写道。这三家,王家有钱,丁家做官,富贵人家合乎情理,惟鲍家是清贫读书人,所以“人多怪之”,这事传到东台进士丁濂甫耳朵里,心生敬佩,就告诉镇江的“领导”,让鲍秀才主政普仁堂。

鲍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和教书先生,坚守儒家文人传统,清清白白为人,老老实实做事。鲍上宗接手的普仁堂“经乱为人隐占,所入无几。外大父习知公庄地亩所在,钩稽簿籍,求之故牍,责迷奸宄,堂款以裕。”(见《柳诒徵文集》11卷第237页)

鲍敦典和柳诒徵上代是姻亲,两人还是连襟,“鲍敦典夫人吴玉鸾是柳诒徵夫人的姊姊。”鲍元顺说,“鲍柳之缘甚为奇妙”。

柳诒徵书赠茅以升(字唐臣)隶书联:礼乐本百圣,桥梁通八荒

第一楼街第一家

镇江文史学者孙金振从小跟舅舅鲍鼎、表舅柳诒徵学诗文,他有一首《答汪芳淦问居处》:坏壁蓬门莫漫嗟,无端年少学尖叉。汪伦问我居何处,第一楼街第一家。

第一楼街第一家,1号(老门牌)这座三进清式住宅,房屋的主人鲍上宗,就是柳诒徵的外祖父,鲍鼎的祖父。他是清末镇江老儒(《续丹徒县志》有小传),生有三女二子,长女鲍还珠是柳诒徵母亲,长子鲍心诠(秀才)是鲍鼎的嗣父,次子鲍恩暄(举人)是鲍鼎的生父,所以柳诒徵和鲍鼎是嫡亲姑表兄弟。

柳诒徵和友人

柳诒徵幼时住在1号院第三进小楼东边的一间平房里,外家书塾则在第一进的大厅里。在后来的诗中,他不止一次地回忆第一楼街居所的朱藤、竹子、杨柳,有“绿杨戢影藤花老,剩对修篁语旧恩”之句。

柳诒徵16岁考取秀才,即自立搬出外家,但老房子里还留着他的许多书报、手稿,可惜镇江沦陷时大部被毁。柳诒徵长居南京、上海后,也时常返镇江谋划地方文史,参与家族事务,接济镇江亲戚。“这在他那一辈的学问大家里是很少见的”,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武黎嵩如是说。

1937年,是柳诒徵任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的第八年,馆藏图书达23万多册,其中善本2686部、61662卷、19603册,仅次于国立北平图书馆。早些年他对馆藏17万册图书加以整理,编成了我国最早的藏书目录。战事频仍,时局混乱中,柳诒徵历经千辛万苦,致力于藏书,护书,和家人避难兴化。当时鲍鼎滞留广东汕头,柳诒徵担心表弟安危,直到听说他安全回到镇江,喜而作诗:“飞魈充国克还乡,间道遥怜险备尝,额手敬承先德佑,指天毋忘倭奴狂……”诗中,“飞魈”指敌机, “倭奴”是日本的古称。抗战开始,柳诒徵一反他用文言写作的习惯,写了一篇白话文《说明耻教战》, 宣传抗日救亡。

1939年,柳诒徵一家避难江苏兴化,儿子柳屺生(右一)一家在兴化合影。

缪荃孙(1844—1919)为柳诒徵母亲鲍怀珠所撰墓志铭,李瑞清(1867—1920)书,刻者赵运文。

在镇江,我还听到一个故事,可以叫“鲍鼎落难记”,记录了一个非常时期的荒诞不经——

那是1958年,已经退休的鲍鼎因错案被判管制,从上海发落镇江,停发退休工资。“他的罪名是破坏工人运动,他们上海新亚药厂要批斗资本家,说他通风报信,你说荒唐不荒唐。”鲍元顺说。

所幸第一楼街还有一间小屋供夫妻俩挤身,他开始变卖藏书、字画糊口谋生,后经乡贤陆小波、陆九皋等先生介绍,在绍宗藏书楼谋得一份临时工,月薪20元,中午不供饭,自带馒头蘸糖吃。

鲍氏承凤派二十九世鲍鼎(字扶九)

收入仅能维持最低生活标准,扶九先生(鲍鼎字扶九,号默庵,因与建筑学家鲍鼎同名,素以字行)却完成了绍宗楼藏九万册古籍的分类、编目共二十四册,并为京江画派诸画家制作卡片并成册,为镇江博物馆整理碑林资料,还写下了有关镇江语言、民俗等新著十余种,如《镇江旗营始末》《太平天国状元——镇江程德祺》《镇江九李十三张》等。

1966年,“文革”开始,红卫兵抄家,拖走十七板车收藏;被绍宗楼辞退,断了生活来源,鲍鼎经历了一生中最严酷的暴雪寒霜。除了捐赠绍宗楼和镇江博物馆 (又说上海图书馆)的收藏外,余下藏书、手稿、字画及古币皆被抄没,后均杳无踪迹。由鲍鼎保存,存有柳诒徵手抄的李竟成《光复镇江始末记)和早年作的《京江京口诗话》(名待考)草稿等件,也悉数遗失。

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时任镇江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陆小波(江苏省政协副主席,著名的民族工商业者,“镇江三老”之一)同情鲍鼎遭遇,时或约他回家“聊事”,指派家里帮佣去陆家附近的杨大昌火面店下一碗面,这个经常上门的潦倒文人,让佣人很是瞧不上眼,脸色难看,令斯文先生备觉羞辱,从此不再登门。

鲍鼎夫妇无儿女,所幸第一楼街、南门大街的鲍家亲人伸出了援手,他们是鲍鼎姐姐的儿女孙金振、孙金玉、孙金石,是叫鲍鼎叔父的堂侄、喜欢吟诗作诗的鲍元顺……

博学多才的鲍鼎,那是少年鲍元顺仰之弥高的大学问家。他的这位堂叔,在其第一楼街1号院后进的三间小楼内,藏有他耗尽心血收藏的,包括宋元明版图书约四万余册,以及各朝名贵古钱、手稿、字画等。他仰慕的鲍鼎叔父,对金文和书法有较深造诣,24岁即为近代学术界泰斗王国维的《国朝金文著录表》续作?遗和《〈国朝金文著录表〉校勘记》;29岁著《张夕庵先生年谱》,据说是最有个人特色,也是个人著作中最畅销的一部;30岁名列日本学者编撰的《支那名人辞典》;他还相继完成各类著编作品约20余种。其力作《金文略例》,试图为已发现的大量青铜器进行分类;目录学家周子美教授点评其著《目录学小史》:“鲍君此编著名于考古方面独出一帜,有独特之见解”。他还留下了《金石学之原始时代》《春秋国名考释》以及专题考释《<铁云藏龟>释文》《九州释名》等。 1941年,汪伪政权在南京成立中央大学,主事者慕鲍鼎先生声名、学问,坚欲延请其任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等伪职,终为先生所坚拒。鲁迅在上海时,曾多次购买鲍鼎著述(见鲁迅日记1931年6月13,11月21日,11月24日)

落难镇江的鲍鼎是长辈,更是启蒙之师。人到中年的鲍元顺仿佛小学生一样,每星期登门求教,让叔父批改自己的诗作,学习鉴赏经典诗词。“叔母去世后,他一个人生活,不擅家事,我就帮忙做点事,比如煤球不够烧,我就买上二三十斤给他送去……”

当然,有时也约到家里一一残余的张玉书故居坐坐聊聊喝杯茶。鲍鼎擅诗文书法,著有《古意》50首诗,他的诗往往借物喻人,畅论古今世事兴衰得失,老少相聚故居,颇多哲理话题。

1973年仲秋,鲍元顺去了一趟南京。一周后回镇江去看叔父,邻居说老人住院了,赶去医院,医生正在找家属签字,说急性疝气马上要动手术,“我签了字。”手术出来,鲍鼎已经不省人事,术后三天,遽然离世,时年75岁。

1980年,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到镇江宣布为鲍鼎平反。这位“精于甲骨金文之学,著述宏富”(周子美) 的学者、专家长眠于长江之畔的镇江城。

故人西辞不复返,惟有长江天际流。第一楼街第一家,作为江南士族的一个历史背影,近现代历史文化转折点中的传承之一,虽已远逝,亦历久弥新。

故家故人,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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